此去經年,應是……
又是一年春好時,厚厚的土地吸足了雨水軟膩如上好的油脂,一腳踩下去似乎會溢出秋天的豐碩希望。幽州城外,一列車隊悠閒的走過來,細細的雨絲在隨旁仆廝的鬥笠上織出朦朦的煙雨,一聲鷹唳擊空而過,隨車的一人微微低了低鬥笠,一雙平和低垂的眼睛一閃消失在煙雨蒙蒙的鬥笠下。
行至城門外,車隊停了下來等候呈遞通關文書放行,一行人遠遠的走過來,朦朦的細雨中仿佛一列鐵塔,護車的武師手握刀柄,待那行人走近一人低呼道:“是契丹人!”
眾武師刷的便將刀抽出了一半,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車中傳出:“我們已在大周城門外,若是歹徒必不敢如此大膽,且等他們過來。”
眾人緊張,自從去年的那場並未交兵的戰爭以後,渤海國和契丹的關係便一直十分緊張,若是在大周地界出事,不知大周的守軍會如何反應。那行人越走越近,顯然是衝車隊而來,大周的守軍在城樓上呼喝,那行人才在幾丈處停下,為首兩人大步走了過來。
武師挺刀上前,誰知那兩人規規矩矩的走過來,在車前行了一個大禮,道:“公主殿下,我家主人請您一見。”
眾人大驚,整個車隊中連一個女眷都沒有,這契丹人叫誰公主殿下?難道想無理取鬨,以此挑起事端?車簾打開,一個氣度溫和的老人走出來道:“想必你認錯了對象,我們是渤海國而來的商人,沒有皇家權貴在隊中。”
那人置若罔聞,又行了一禮,畢恭畢敬的道:“公主殿下,我們主人得國師指點在此等候多日,請您現身一見。”
眾人麵麵相覷,不知這契丹人是犯了什麼毛病,隨車的一人卻在聽到“國師”二字時微微一愣,隨即在眾人的議論紛紛中舉步走了出來。一人失聲驚道:“蕭十一郎,你怎麼,你——”
那人走到契丹人麵前,微微抬高了鬥笠道:“我就是渤海國的公主,你家主人是誰?”那契丹人躬身行禮,道:“請殿下隨我來。”
眾人瞠目,那人又轉身微微頷首道:“多日來有勞諸位照顧,穆蒔依在此謝過。”說罷未等眾人醒過神來,便隨那契丹人走遠了。
這是一座廢棄不用的驛站,舍邊有一棵老梨樹,在雨中撐了一樹的白梨花。穆蒔依打樹下走過,一朵沾雨梨花落在她肩頭,她隨手拈了走進去,裡麵收拾的還算整潔,穆蒔依毫不客氣的坐了,立刻便有人端上茶水。
“是……”她吹了吹茶葉。
方才那人躬身道:“是雨前的碧螺春。”
穆蒔依不置可否,道:“想不到契丹如今也這樣儒雅,貴主人請我來不是隻為了喝茶吧?”
那人道:“請公主殿下見諒,我家主人有三個問題想請教殿下。”
“你說。”
“殿下您不是這個世界之人,來自神聖國度,此言是否屬實?”
穆蒔依抬眼看他,道:“還有呢?”
“殿下您知道未來之事,知曉王朝興衰,此事是否屬實?”
穆蒔依臉上波瀾不興,那人接著道:“殿下您想離開這裡嗎?”
這句話問到了點子上,穆蒔依垂眼輕笑道:“國師什麼時候和你家主人說的這些?”
那人道:“一年前的蘭州戰場上,殿下率渤海大軍東來,國師蒞臨。”
“你家主人是契丹統帥?”
那人點頭。
穆蒔依想起蘭洛與她說過的話,手指在茶盞邊緣摩挲。蘭洛說契丹統帥是漢人,而且與渤海皇室關係密切,那麼此人多半會是自己認識的人,不然不會這樣故弄玄虛。那麼國師和他說的便隱隱欲明了,如此便賭上一賭……
“國師不是已經告訴你家主人了麼?他還找我做什麼?”
那人眼中驚疑,道:“殿下何出此言?”
穆蒔依盯著他緩緩笑道:“既然國師預言了他的雄圖霸業,那成與不成便全是曆史定數,就算我與他是老相識,我也幫不上半點忙。”
那人詫異,瞪大了眼睛,這時隻聽帳後傳來一聲大笑:“恩人果然不負聖子之名,無所不知。”
穆蒔依聞聲心中咚的一跳,待到那人從帳後轉出來,一朵白梨花早已在手心捏的粉碎。果然人生如戲,誰能想到原以為跑龍套的才是最終的主角,一個不查一個疏忽,天翻地覆。
百裡之外的渤海國此時暖春未至,冬雪先融,站在永興宮的高城上四麵看去滿眼酒綠如酥,萬裡水潤如波,一陣風起都是滿目江山的瀲灩。這樣濕潤溫涼的天氣總是十分適合春愁滋生,黯黯生天際,一頭青驢低頭啃著田埂上水珠晶瑩的嫩草,背上一人蓑衣鬥笠垂肩靜坐,若不是料峭的涼風中有薄薄的呼氣從鬥笠下逸出,或許會有一隻膽大的鳥兒把他當做稻草人歇歇腳。
一個穿著木屐的人從田壟上高一腳低一腳的奔了過來,一直奔到這人身邊躬身道:“陛下,敬大人回來了!”
驢背上的人驀然抬頭,英挺俊美的麵龐上一雙眼眸在煙雨蒙蒙中寒星一般冷靜清醒,來人不敢與他對視,深深弓下腰去。青驢放開嘴邊的青草,緩緩踏著滑膩的田埂往小道上走去,來人跟在其後,卻聽一聲輕問道:“隻是他自己回來了?”
來人低聲道:“是……”
一聲若有若無的輕歎被細細的雨絲打散,青驢甩著尾巴走上小道,侍者牽馬等候在一旁,東方玄錫跨上駿馬揚鞭而去。
敬翔攏袖站在宮簷下,一滴滴飽滿的水珠沿著滴水獸的大口落在玉階的水蓮槽中,滴答滴答如流沙傾儘。長廊拐角傳來跫音,敬翔轉身行禮靜候。
“罪臣辦事不利,請陛下責罰。”敬翔跪倒,一隻手扶住了他。
“她帶著迷穀神木,若不想被人找到,那便誰也沒有辦法。終究是我的失誤,我以為她很快就會回來,而今已是一年半的時光了,或許她知道了我與國師間的交易,所以不肯原諒我……”東方玄錫滿目懊悔。
敬翔道:“陛下,萬勿自責,翔數次的尋找中發現大周的皇帝也在四處尋找公主,可是他們顯然也一無所獲,所以,公主一定是因為其他一些原因才耽誤了回來。”
東方玄錫沒有說話,半晌道:“敬翔,如果你本來有一個征伐天下豪氣睥睨的人生,卻被人硬生生抹毀塗改成平凡庸碌,你會不會恨?”
敬翔被麵前君王眼中的愁悶憂傷所撼動,心中血氣翻湧撩衣跪下道:“如果這平凡是指跟隨如您一樣的君王,翔願以此生感念!”
東方玄錫不意他竟能明白自己所想,一時震動,合掌為拳,佇立無語。
“敬翔,去年冬天你在寧城援接到王後時,她有沒有什麼異樣?”
東方玄錫的語氣中一掃頹靡,敬翔也為之精神一震,沉思道:“臣接援到王後時,娘娘似乎已從雲中城返回,娘娘鳳體天佑,一行十三人全部無恙。”
“你是追趕著契丹的大軍而去的嗎?”
“……是。”
“那她是怎樣與契丹大軍狹路相逢而又安然無恙的呢?”
“娘娘或許走了小路,並未遇到契丹大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