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一天天豐潤起來,眼看著就是八月十五中秋佳節。
然而伴著秋意漸濃,天氣也愈發涼了下來。體弱或有宿疾的人都不大敢出門,隻偶爾穿了暖和衣物在午間出來曬曬太陽而已。
對於病人來說,這畢竟不是一個好時節。
而許謙本就重病,自服了鎮中有名的丘大夫開的藥以後,雖又勉強拖了些時日,可隨著落葉愈發飄零得緊,他這病又急轉直下,新開的一副藥尚未服完,人已露了下世的光景,一整天裡清醒的時候幾乎連一個時辰也湊不滿了。
押送的差人們雖心中憐憫這無辜遭難的主仆二人,不願緊催,可奈何押送亦有期限,眼看著在東蒙鎮耽擱了十來天,心中也不免焦慮。
但畢竟是磊落漢子,即便焦急,卻不曾現於表麵。若心中煩悶得緊了,便尋個地方去喝上幾杯,一覺睡到天亮,也就罷了。
曆來中秋都是合家團圓共享天倫的日子,可這回偏耽擱在路上。再想到,說不準會不會為此因拖延的時日多了再擔了罪責,便是誰都不免添了幾分愁。因此,方到下午,幾名差人便又去酒館叫了幾壇子酒、三五碟小菜打發時間、解解愁緒。量著許謙主仆一個病入膏肓、一個弱質女流,便是有心逃離也難,何況又是那般溫雅的脾性,斷做不出那些卑劣事情,因此便安心隻將二人留在了客棧之中。
且好在一整天病人都在昏睡,也並不給人添什麼麻煩。
直到日落時分,許謙才悠悠醒轉,竟覺身上好似並不如何難受了,也歇了氣喘咳嗽,除去無甚力氣以外,幾乎已不像重病之人。
然而久病之人心中畢竟明白死生之事,料到這並非喜訊,想是返景之象,亦自知命在須臾,便強撐了病體往四周打量一番,待在窗邊見著了熟悉的身影,才低低長歎一聲:“柳絮,你過來。”
被喚作柳絮的女子聽著喚聲,略愣了一愣,隨後立刻放下手中事情,快步趕到床前,神色且喜且悲:“老爺可算醒了!還覺得哪裡不大好麼?可要我去請大夫再來診脈?”
被如此一問,許謙心下澀然,半晌卻隻淡淡笑道:“我怕是不行了。好在夫人她們沒有獲罪,我也不必憂慮……”
柳絮怔住,喜色褪去,定睛細細瞧時才發覺許謙雖仍滿麵病容憔悴不堪,卻與以往數日不同,竟隱隱透著股異樣的精神,倒像是燭火將熄時撲閃的那一下,明亮卻讓人絕望。
“老爺……”她有些惶恐了,本想勉力壓下心中不安,說些寬慰言辭,可話剛開頭卻哽在喉中,眼眶也是酸澀,隻能緊緊抓著床沿、大睜著雙眼,儘力不讓淚水滑落下來。
許謙卻仍是微笑,笑容蕭索,聲音極輕,像是隨時會消散在空氣中:“她們沒來也好,總算不用受著顛沛流離之罪……隻是對不住你了,一個女孩兒家,以後要寄身何處才好……”
柳絮雖不是許家的家生子,但也是自幼便被買入,早已不知自己父母兄弟姓甚名誰、身在何處,加上這些年跟著許謙讀書識字,明了事理,因此雖與許謙名為主仆,心裡卻拿他當父兄般敬愛。此時聽他這番話語,淚水便再止不住,隻勉強壓著不哭出聲來。
“人生一世,埋骨哪裡又有什麼重要的,”許謙輕輕拍了她手背,依舊輕笑著,語氣卻更悲涼,“我是帶罪之身,你也不必送我靈柩回鄉,便找個地方隨便埋了即可。時至今日,我指望你能找個好人家,安安穩穩相夫教子……”
說完,眼底亦泛起些微的紅,卻很快穩住聲音,將素日裡幾位不畏權貴、性情仁善的友人所居之處仔細囑咐與柳絮,教她投奔了去。
柳絮心如刀割,幾乎恨不得以身相代去赴了黃泉,可聽著許謙殷殷囑托,又不忍令他再傷心,隻得含淚一一答應了,而心中諸般計議卻不敢提。
晚霞已落,澄明月光漸漸沿著窗格攀爬上來,灑入室內一片清冷。
囑咐了這許多之後,許謙像是累極,半合了眼,安安靜靜躺了許久,呼吸清淺微弱。
直到月亮爬到樹梢頂上的時分,才又慢慢抬眼凝視著窗欞上映著的淺淡銀輝,好似想起什麼,麵上隱約浮起絲懷念神情。又細微歎了聲,將目光移到柳絮臉上,費力地展現出個帶著點孩子氣的清澈笑容,如同要說些悄悄話一般,然而,尚未發出絲毫聲音,眼簾卻已不知不覺緩緩垂下,從此再不曾張開。
柳絮身子僵住,半天才顫抖著去試探了許謙的呼吸。
一片死寂。
她垂下手,呆呆坐在床邊。她本以為自己會哭得昏死過去,可真到了此時,卻隻是不轉眼的凝視著許謙安靜平和的麵容,腦中一片空白,卻又仿佛有許多記憶的碎片一起湧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