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花魁(8) 狐狸,你真是解語花……(2 / 2)

長生 Neith 6085 字 10個月前

“去找些線索。”說著,便邁步要走。

柳絮趕緊疾走兩步擋在前麵:“等我一下,我陪你去。”

長生目光微動,可不知為何又似有些不快,麵上浮起嘲諷神情:“陪我逛窯子?好個知書達禮的小姑娘!幸虧許謙死得早,要不然現在也準得讓你氣死。”

未料到他說翻臉就翻臉,又將話說得如此露骨,柳絮愣在原地,隻覺血液一時全湧上臉麵,衝得耳內嗡嗡的響,心裡既氣又委屈,本想丟開手,可再看著那道在風雪之中寂然獨行的背影,胸中翻騰半天,惱怒之餘卻仍是不忍。

“長生!”使勁咬了咬牙,柳絮大聲喊住他,嗓音已有些發抖,“逛窯子就逛窯子,我樂意跟著!老爺早就不在了,你甭拿他壓我!”說這話時,她臉色已漲得通紅,卻仍繃直了身子,一步也不退。

濕氣漸漸從眼眶漫出來,眼前的一切開始變得模糊,凜冽的風刮過被淚水浸濕了的臉上,刀割似的疼。柳絮卻仍睜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巷口,雙手不由自主地死死攥緊。

也許隻是極短的時間,柳絮卻覺得仿佛快要等到了天明。終於,那人慢慢走回來,又緩緩歎了口氣,臉上儘是哭笑不得的神色。

“我……”儘管早知他向來有些喜怒無常,可柳絮這會兒仍覺得腿有些軟、仿佛脫力,剛說了一個字喉嚨就哽住。

而長生卻低低苦笑起來,伸手揩去她眼角的淚水,無可奈何地歎道:“得了,這會兒整條巷子的人都知道我要帶個小姑娘逛窯子去了。”

“啊!”柳絮不由小小驚叫一聲,這才反應過來方才舉止實在過分,剛從臉上褪去的紅暈又飛快地浮起來,一時又羞又急。

“行了行了。”長生苦笑著接過她手中包裹,“在這等著我。”說罷,便提著行李進了客棧。

再出來時,已換了身略厚實一點的衣袍,卻不知為何又沒有係披風。

見柳絮愣愣盯著他的衣裳,好似有些不自在地咳了聲:“不是你讓我多穿的麼?還看什麼。”

柳絮這才回神,卻默然半天才低低“嗯”了聲,又許久,才遲疑道:“可是夜裡風大……”

聲音很小,剛出口就被風吹散了。

長生步子大,走在前麵,似乎並沒有聽見。

柳絮隻得默默跟上,目光低垂,一個一個數著前麵那人印在雪上的腳印。

出了巷子,向右一轉,視野便開闊起來,方才讓圍牆隔開了的炫麗燈火漸漸明晰,映得長街上落雪愈發瑩白剔透。

柳絮隻顧看著腳下,並未留意前麵圍牆陰影之下長生已突兀地停下腳步,不防撞了個正著,慌忙退開幾步道歉。

而對方卻沒有什麼反應,單看背影辨不出情緒。

半天,柳絮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大對勁,正要上前詢問,卻聽長生突然開口,聲音有些沉鬱,但又像是漫不經心地隨口發問:“當初……你也常提醒許謙增減衣物麼?”

“哎?”柳絮有點吃驚,不知他怎的想起問這些瑣事,卻仍照實答道,“有時是。”想了想,終究忍不住問:“怎麼問起這個?”

長生沉默了一會,語調平淡:“方才覺得你像是做慣了這些事的。”

“做慣了的?”柳絮想了想,意識到他所指之事時,不由笑得有些苦澀,邊無意識地擺弄著衣帶邊輕聲道,“其實當初我也隻是提醒而已,這些事,都是夫人親自做的。我在旁邊看著夫人幫老爺整理衣裳,看了太多次,也就把每個細節都記下來了。隻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有個人讓我也像夫人那樣……”

話說到這,柳絮忽然反應過來,慌忙閉了嘴,心中卻後悔不迭,恨不得把舌頭也吞下去,連手心裡都隱隱冒了汗。

本以為長生今日心緒不佳,定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嘲笑於她,可誰知,忐忑等了半天也沒聽到預料中的譏諷。

又是許久,不遠處幾家風月之所門前漸漸開始熱鬨起來,光影交錯,鶯聲燕語。

“的確有些冷,”長生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句,聲音有些低,“也許是應該係上披風的。”

柳絮有些迷惑,一時參不透他這話什麼意思,可心跳卻莫名地快了許多。

“如果……”又一陣沉默之後,長生的聲音更低,仿佛很疲憊,“如果那個人犯下重罪,注定不得善終,你……”

話到一半猛然頓住。

長生驚訝地低下頭盯著環在自己腰上的那雙纖細的手臂,因為太過用力,讓他有種近乎窒息的錯覺,卻讓透過衣料傳來的溫暖顯得更加真實。

他怔了怔,仿佛有些恍惚,卻忍不住淡淡一笑,慢慢握上那雙手。他體溫向來很低,在這寒風凜冽的夜晚更如霜雪一般冰冷,可背後那人並沒有絲毫退縮,反而將手臂更收緊了些。

半天,他終於咳了幾聲,略用了些力氣,想要掰開柳絮的手。

覺出他的動作,柳絮的身子僵了一瞬,卻還是垂下雙手,向後退了步,微微張了張嘴,想要說點什麼,可一絲聲音也發不出。

然而,意料之外的,見到她這副模樣,長生忽然笑起來,眼中帶著些微的戲謔,聲音卻是從未有過的溫柔:“明明是個小姑娘,怎麼這麼大力氣,要勒死我不成?”

柳絮愕然。轉念再想起長生方才那幾聲不自然的咳嗽,不由又大窘,臉色白一陣紅一陣。

“行了。”柳絮還未緩過勁來,驀然間已被人抓住手腕扯到懷中,不由更加窘迫不安,卻聽低沉的聲音就在耳畔響起,戲謔褪去之後,顯出幾許苦澀,“我知道你想要什麼,一間小院子,幾畝薄田,相夫教子,平淡一生……可我給不了你,我是罪人,注定要拿命去贖罪,你這樣,以後會後悔……”

柳絮安靜地聽著,額頭抵在長生胸口,能感受到他的心跳,沉重而緩慢。

不停轉變的風向仍然時不時地送來不遠處風月場中那些模糊而婉轉的樂曲亦或是調笑之聲,那是這座城池夜裡最為繁華的地方,然而就在數丈之遙的這個轉角,卻隻有濃重的陰影和純粹的雪,隔開了一切喧囂。

不知過了多久,柳絮心裡逐漸平靜下來。她慢慢吐了口氣,合上眼睛:“今天早上,衛夫人對我說,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注定的命運,而是因為恐懼所謂的注定而畏縮不前,讓自己後悔。”

多年來的一幕幕重新在腦海中閃過,快樂的,憤怒的,喜悅的,或者是悲哀的……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心中終於浮起從未有過的解脫感,柳絮閉目淡然微笑:“你知道麼?其實我的確後悔了,與許謙的相遇。”

這是她第一次對許謙直呼名姓。

長生微微有些怔忡,柳絮卻仍然安靜的笑,聲音也安穩柔和:“我曾經以為是因為畏懼分離的痛苦,所以寧願從來不曾相遇,但後來才發覺,其實隻是因為我太懦弱,未曾做出過選擇就迎來了結局,所以才會後悔。”

還沒來得及好好地選擇放棄,就被上蒼注定的命運給分隔開,那些絲絲縷縷纏進心裡的情緒,再無法有機會親手做出了結,隻能任它們一點一點在心中勒出傷口,然後慢慢腐敗。這種遺憾帶來的痛苦,一直以來糾纏不休,曾幾何時,已經勝過了真正的分彆所帶來的悲傷。

很可笑,不是麼?

她自嘲地笑了笑,睜開眼睛,平靜卻堅定地迎上長生的目光:“如果再有一次機會,如果是你,我希望我已經儘我所能努力過了。若真有那麼一天,就算你逃不開命定的結局,我也絕不會再讓自己後悔。”

如果有一天注定要失去,至少在那之前仍然真實的擁有過了,因為無愧於心,所以無懼無悔……

長生默然凝視那雙在燈火中折射出燦然光澤的茶色眼眸,如此柔和卻又堅決,讓人不由覺得,也許是十餘年來第一次,橫亙在胸口的那道冰冷似乎被什麼所替代,像是真實的,人間的溫暖。

覺出他漸漸柔和的神色,柳絮又微笑起來:“如果你死了,我會每一天都記得你,記得和你在一起的事情,永遠……永遠不會後悔遇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