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早點,柳絮不停向客棧門口張望。
方才長生像是被她看得不快,借口取行李便先行離開,隻讓她在客棧裡等著。
坐了半個時辰左右,已是晨光大盛之時,好容易聽門外有些動靜,她忙起身欲去查看。剛抬步,卻被人叫住。
不必回頭便能猜到,那般清冷聲音隻會出於七娘之口,她略有些詫異。
極輕的腳步聲在柳絮身邊止了,七娘從袖中取了隻約莫一寸見方的扁平紅布包,四周皆用黑色絲線細密縫住:“這東西你帶在身上,驅邪避穢,以防萬一。”
柳絮雖與七娘並不親近,可見人家一番好意,便不忍拒絕,於是伸手接過那紅色小包,笑著道了謝。
“不必謝我,”七娘仍是語聲淡淡,“若是尋常,我也沒有這個,昨日趕巧了才得來的。”
“哎?”柳絮微怔,不覺又想起那奇怪的深夜訪客。
七娘卻並未再繼續這一話題,反而移開目光朝客棧大門看了看,聲音有些飄忽起來:“柳姑娘,人生一世,其實並不怕命途坎坷,也不怕什麼注定之事,隻怕看不清自己究竟想要什麼,又或是看清了,卻不敢去與命相爭,直到了最終錯過的時候才悔之莫及。”
她鮮少長篇大論,說了這些已算難得。語罷,也不道彆,隻深深凝視柳絮一眼,便轉身上樓。
柳絮卻怔楞在原地。
這番話竟像是把刀子直刺到心底一般,將剛剛結了痂的傷口生生豁開,劇痛難忍,然而,卻又有一種血淋淋的暢快感。
良久,她才長長吐了口氣,像是要把盤桓胸中的鬱結之氣儘數吐出。
流放的途中,或是許府的舊日庭院之中,她都從不曾有勇氣將萌生、滋長在心裡的那番感情訴於言表。或許就是因此,到了最後,才會因為錯過而痛苦不已。
所有這些,無關命運作弄,而隻在於自己的怯懦畏縮。
一旦想通,心中像是有什麼沉重的東西終於放下,柳絮輕輕微笑起來。
如果歲月再重來一次,她大概仍不會放任自己的感情,讓許謙與他所愛之人為難。但那又有什麼關係,怯懦地放棄選擇,與明明白白地選擇放棄,畢竟不同。
而既然時光無法倒流,那麼至少,同樣的錯她不想再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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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柳絮意料的,這次的馬車是從鎮上雇的,樣式有些古怪,不知是哪裡傳來的,頂子略向上隆起,不大的車廂新刷了暗色的漆,窗格與車廂後方的門扇上都鏤空雕著鴉雀圖案,繁複精致,可偏偏又帶著說不出的怪異。
“很貴麼?”柳絮抱著前幾日回去後尚未來得及整理便又被原樣拎出來的行囊,壓低了聲音問。
而長生卻瞥了眼那幾乎佝僂成一團的老車夫,撇了撇嘴角:“你覺得除了我,還會有人雇這種怪模怪樣的車麼?”
柳絮噎住,又看了看窄小門扇上雕著的那活靈活現的啼鴉,便不再做聲,苦笑著鑽進了車廂。
未待兩人坐定,拉車的馬就好似讓人紮了一錐子似的揚起蹄子飛跑起來。雖早上行人稀少,卻仍能聽見路旁隱隱傳來驚叫和斥罵聲。
柳絮也嚇了一跳,方才那陣突如其來的劇烈顛簸,讓她幾乎失去平衡跌到長生懷裡去。
好容易馬車平穩下來,她才舒了口氣,扶著窗框坐直身子。
可長生卻似麵帶疑惑的樣子,皺著眉盯了她半天。
“怎、怎麼了?”柳絮被盯得渾身不舒坦,下意識地理了理頭發、衣衫,卻並未發現失儀之處。
“你荷包裡有什麼?”
“荷包?”柳絮怔了怔,解下腰間的水色紋繡荷包,手指伸進去摸索著,“隻是幾角碎銀和一點零碎物事,並沒有……哎?”話到一半忽然中斷,指尖拈出來一隻針腳細密的紅布小包。
“早上衛夫人給我的,說是能辟邪。”她目光有些迷惑,再捏了捏那隻布包,裡麵似乎並沒有什麼東西,又輕又軟,中間一丁點突兀的地方,摸起來像是幾縷斷了的細細軟軟的絲線,“有什麼不對的地方麼?”
長生不答,接過東西也仔細撚了撚,又放在鼻下聞聞,想了一會,忽然笑起來:“沒什麼。”頓了頓,又道:“你收好了,這東西可不易得。”
見他不願說明,柳絮也不再追問。
過了低矮的城牆,出了鎮子,前麵便是一片空曠原野。
天色忽然陰沉下來,不多時便雪落紛紛,目力可及之處,偶爾點綴在原野之上的幾片樹林皆讓烏沉沉的雲層與厚重積雪壓著,見不到什麼鮮亮顏色。車輪碾在雪上,有節奏的吱嘎聲本就讓人覺得單調,何況柳絮前一夜便未曾睡好,因此不多時便覺得神思恍惚,漸漸瞌睡起來。
待到身子猛然一頓,撞到車廂上,方清醒過來,卻見四周一片暗沉沉的,連對麵長生那一襲白衣也仿佛暗淡了許多。
發覺動靜,長生從窗外收回視線,神色似笑非笑,卻又有些心不在焉:“夠能睡的。”見她仍似未回過神來,便先起身自行下了車。
柳絮看著他背影消失在視野之外,這才後知後覺地方發覺車已停了,忙探身去取行李。
剛一動作,就聽到簌簌聲響,垂頭看去,見一件半舊的白色披風搭在腿上,有一半已滑到了地麵。
她呆了呆,俯下身子,掌心按在那還帶著自己體溫的披風上,手指慢慢收緊。
“磨蹭什麼呢?”
低啞的聲音隔著車廂傳來,好似有些不耐煩。
柳絮卻不由微笑起來,動作麻利地拎了腳邊的行李:“這就來了。”說著便躬下身準備下車。可想了想,又回身抓起那件披風,這才出了車廂。
這是道丈許寬的巷子,麵前的客棧像是有些年頭的,兩盞紅燈籠已有些褪色,丁點暖光還未散出半丈遠就似被凍結在了寒冷的夜色裡。門兩旁木刻的一副對聯也讓風雨斑駁了大半,昏暗的燈光下隻能隱約看出左邊“八方客來”幾個字。
長生正站在客棧門前,對那姓屈的老車夫低聲說著什麼。屈老頭很快點了點頭,伸手接了角白花花的銀子,又咧嘴一樂,露出焦黃的牙齒,隨後便進了客棧。
“你該多穿點才是,這麼冷的天。”柳絮看著長生在暖色燈光下仍顯得蒼白的側臉,忍不住開口。
“嗯?……嗯。”長生回過頭看看柳絮,又低了目光略略打量一番自己身上單薄的布衣,半天才含混應了聲,仍不很在意的樣子。
柳絮默默歎了口氣,走到他身邊,將手中披風展開,踮起腳尖幫他披上,又將壓在衣下的發絲撩起,重新理順。一連串的動作再自然不過,幾乎像是輕車熟路。
長生先是一愣,麵色微微變了變,不覺往後退了半步,略顯尷尬,但很快又似乎想到什麼,神色再度沉寂下去,移開目光:“我已讓屈老頭開了三間房。天色不早,你去歇著吧。”
“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