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這一年夏日裡剛過了十八歲的生辰,哪裡還記得十五年前的許多舊事,便是當初逃難路上的那些零碎記憶,若非前些日子因緣巧合,怕也是難以想起來的。故而,她在聽得那歲數比她也就大個一兩歲的朝奉恨恨自語、提起十五年前時,心裡不由得詫異了一番。
能讓個四五歲孩子記了這麼多年又恨了這麼多年的事情,想來的確有些蹊蹺。
就這麼一遲疑的工夫,再看長生,已經走過了三四間鋪子,眼看著身影就要混進人流中看不見了。
柳絮忙揮去雜念,快步跟上去。
這鎮子並不大,雖說貧富人家往往不會相鄰而居,可也隔不了太遠。邊走邊尋了三兩個人問路,一路穿出熱鬨的市集,往西邊一條窄路走到儘頭,眼前便現出了一口井台爬滿了厚厚的濕滑青苔的古老水井,而在井後麵堵著的那一道斜插過去的破舊巷子,就是古井巷了。
那巷子極窄極破,兩邊的圍牆像是承不住那一層微薄陽光的重量,時不時簌簌落下幾片磚皮來,立刻又沒入蓬軟的雪中。與鎮中其他地方不同,這老巷子裡的住戶好似大半都懶散的很,此時時候已不早,卻仍很少見有人出門來,連說話聲或喂豬趕鴨的動靜都難得聽見。
柳絮不自禁地放輕了腳步,仿佛一不留神弄出聲響來就會吵醒在兩旁高聳舊牆陰影下沉睡的遊魂。
回頭見她這副模樣,長生挑了挑眉,眼中顯出不加掩飾的戲謔來。然而,還不待她出聲辯駁,便指了指巷子儘頭那處院子:“應當就是這裡了。”
這巷子兩旁儘是一溜高牆圍成的院子,格局怪異的很。柳絮個子不高,即便掂了腳也看不到裡麵情形。可單憑眼前這扇快裂成碎片的木門和門兩旁皆僅有六七尺寬的圍牆,便可以猜想到這院子必定是窄小破敗不堪的。
打量了幾回門扇上厚厚積了一層的汙濁和星星點點密布的油脂血垢,分明見不到一塊乾淨木頭,柳絮微微皺了皺鼻翼,轉頭看見長生也是副古怪神色,便從懷中抽了帕子遞過去。
長生不由低低笑了聲,斜眼覷她:“哪裡就這麼嬌貴了。”
雖這麼說,卻隻抬了腳往那臟汙遍布的門上踢了幾下。柳絮正要笑他,卻見他抱臂斜倚在門側牆邊,嘴角噙著笑,聲音卻壓得比往日更沙啞了許多,語氣粗魯中帶著不耐,竟有幾分像是整日在街上混慣了的地痞:“姓胡的!還不趕緊滾出來!有錢喝花酒,沒錢還債是不是!爺數到三,再不出來……”
話尚沒喊完,麵前那扇破門已經吱呀一聲開了,露出個虛胖卻麵色暗淡的腦袋來。
想來他本以為門外是要債的債主,雖想要裝死縮在家裡,卻恐怕是見識過這些人的厲害的,故而隻能硬著頭皮、掛著一臉討好的笑,出來開了門。
然而,一旦覷見外麵竟是對年輕男女,那強擠出來的笑容立馬便收了回去,臉色刷地沉了下來,手腕用力,便要重新把門帶上。
可誰知那門卻像是讓什麼東西卡住了一般,紋絲不動。
胡二有些疑惑地往門軸瞥了眼,又四處瞧了瞧,皆未見到異常,一雙帶著滿滿血絲的眼睛不由得向門口兩人瞟了過來。
在他眼中,柳絮縱然籠著風帽、看不清長相,可單憑身形就知道是個年輕姑娘,哪裡有在他手底下卡住門的力氣。而旁邊的長生,一隻手好似隨意地搭在門邊上,身子仍倚著牆,整個人看上去雖稱不上單薄,卻瘦得很,又麵色蒼白,倒像是鄰居家前幾年剛死了的那個癆病鬼。
胡二眼珠轉了幾圈,卻找不出來這怪事的由頭,又拽了拽門,依舊卡死了似的。
這時才聽門邊上傳來一聲帶著譏誚的問話:“這麼久也不關門,想來是要請我們進去了?”
柳絮自然知道其中緣由,又見那胡二神色驚疑不定、分明像活見了鬼似的,不禁撲哧笑出聲來。
這笑聲聽在胡二耳中,自然更添了火,可剛要破口大罵,卻讓長生陰冷一瞥,偏又說不出話來了,反而不由自主地退了步。
“說吧,”長生邊慢慢往裡走,邊心不在焉道,“快二十年了吧?都知道些什麼?”
聽了這沒頭沒尾的一句問話,胡二卻覺得冷汗順著脊背滾滾而下,止都止不住。二十年前那檔子事,旁人不知道,他們這些鄭家的舊家人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那可不是什麼好年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