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的,眼前久違地浮現起當初踏上流放之路時,許謙嘴角的那抹笑意。
平靜,悲哀,甚至帶著些許宿命感。
柳絮愈發覺得頭痛起來,隻覺得過去的一切像是黑暗中的一張網,細細密密地露出一角,等著人不小心走進了,便鋪天蓋地的兜下來,讓人無處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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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幸好很快便有其他事情占據了她的心思。
她睡過了熬臘八粥的日子,也因為未曾痊愈而錯過了前兩天吳幀的生辰,但這些還是小事,眼看著就要到的新年,卻是不能不過的。
李氏——也就是此間的女主人見幾人客居異鄉,便盛情挽留,說是人多熱鬨。幾人推辭不過,隻好留下。
柳絮既已痊愈,又承情多日,此時少不得幫著李氏打打下手,張羅一番,將一間極普通的小院收拾出過年的紅火氛圍來。
這一日正是大年三十,太陽剛從灰白的天邊上鑽出來,幾道霞光讓雲層遮住,並不大顯得出來。
吳幀仍在房中溫書,韋子安則坐著屈老頭趕的馬車去了二十裡外的鎮上,昨兒個不小心打翻了一壇子酒,少不得在這除夕時候再出去跑一趟,看看能否買些鎮裡有名的好酒回來。
無所事事的,便隻剩下了李氏與柳絮二人。
柳絮倚在窗邊,看著陰沉沉的天色,琢磨著,多不過一兩個時辰,這雪便要降下來。南邊天氣暖和些,雖然近幾天也偶爾下了一兩場雪,但都不大,屋簷、磚瓦讓雪水浸過,反倒變得更加透亮。
她緩緩的往手心嗬了口氣,忽然想起東蒙的雪來。大片大片的,從天上落下來,沉重地壓住那爿青白色的荒涼院落……一晃眼,時光已經溜走數月。
柳絮閉了閉眼,強迫自己不去回憶。
敲門聲輕輕響起。
李氏走進來,腳步依然柔軟輕盈得仿佛二八年華的少女。她低下頭,那張支離破碎的麵孔正對著柳絮。
柳絮移開目光,卻不是因為她的樣子,隻是不願想起當初吳幀返家時她攥得泛了青的手指。
“柳姑娘聽口音是北方人士?”李氏先開了口。
柳絮沉吟了一下,搖了搖頭:“祖籍南方,但打小兒就是在京裡長大的。”
“京城……”李氏聲音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又勉強笑了笑,“京城是個好地方,富麗華貴,不是我們這種小地方比得上的。”
柳絮微嗤,眼睛仍看著窗外:“富麗華貴……”的確,麵子上都是好看的晃眼的東西,確實華貴。可反過來說,那些好看的東西……卻也隻在表麵上。
李氏像是聽出她言語間的嘲諷,眼簾低低垂了下去:“柳姑娘是怎麼知道幀兒生辰的?”
她語氣裡帶著微微瑟縮的試探,像是想知道答案,卻又仿佛怕要知道。
“我家老爺說的。”柳絮輕描淡寫地回答,聲音裡沒有什麼情緒,又像是隱含著難言的疲倦。
想了想,卻又淡淡笑了:“我家老爺說,他有一摯友,姓吳,可惜……”頓了頓,又道:“而他膝下有一獨子,單名一個‘幀’字,也不知所終了。”
李氏怔了半天,嘴唇開合,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來。良久,才深深悲歎一聲,低聲問:“你家老爺,可是姓許?”
柳絮點點頭。
“他……現在過得還好麼?”李氏破碎的麵容上忽然浮起淡淡的懷念之色。
柳絮低垂下眼眸:“他死了。”
許是讓窗外灌進來的風激了下,李氏打了個寒顫,一向柔和的聲音突然尖銳起來,裹在風裡,竟現出幾分妖異:“死了?怎麼會!許謙……許謙他死了?!”
柳絮忽然覺得有些滑稽。她不禁微笑,略顯蒼白的嘴角向上彎起:“當然死了,這世道,好人哪有不死的。”活著的,要麼是謀害親夫的,要麼是陷害忠良的,要麼……也可以是把老娘活活餓死的。反正不會是好人,好人……早該死了!
說完,想了想,像是愈發覺得好笑一樣,她低低的笑出聲來。
可下一刻,這笑容便生生僵在臉上。
透過大敞的窗口可以清楚看到,小院的門被無聲無息地推開了,外麵緩緩走進兩個人來。
一人麵有菜色、衣衫破爛,像是流落街角的乞丐。而另一人……
柳絮睜大了眼睛,忽然覺得世界仿佛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唯一能聽到的隻有自己心臟劇烈的跳動。而眼中也漸漸隻剩下了那抹頎長消瘦的白色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