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子安是個倔脾氣的,柳絮又何嘗不是。
這幾個月磨礪下來,養了十幾年的閨閣性情終究拋了許多,剩下的,大半是天生的倔強和堅持。
她此時剛從病中醒來,腦中仍是一片混亂,方才並未及細想,僅僅由著性子說了那些話,可這會兒見韋子安摔門而去,竟像是突然被那聲門板碰撞的巨響驚醒了一般,娟秀的眉隱隱皺了起來。
怔怔出了一回神,方才那麵目猙獰的女主人已端著一碗粥回來了,柔聲勸道:“鄉下地方,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你也彆嫌棄,多少吃一點,先養好身子才是正經。”
柳絮忙謝過,將粥碗接了過來,見那碗簡單的白粥上還特意撒了切得碎碎的野菜末與蔥花,心頭不由一暖,又真心實意謝了那女主人一次。
那女人嘴角略微動了動,做出個像是微笑的表情,不再說話,仍走到窗邊去,往外張望,口中像是不自覺地仍又低低念起了那幾句詩。
柳絮喉嚨疼得厲害,勉強咽著粥,心思卻早飄到了那怪異女人身上。隻聽她念到最後一句“歲歲長相見”時,柔軟的聲音緩緩地沉了下去,像是把一聲歎息埋回了胸中,竟讓人聽得心口發悶。
柳絮默然放下手中粗瓷碗,心裡像堵了一團棉花似的難受。
歲歲長相見……這聽起來再平常不過的心願,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夠達成?
她強迫自己不再去細想過往之事,卻又難以自已。正在思緒浮沉之間,突然聽得窗外清清亮亮一聲:“娘,我回來了!”
柳絮一愣,這聲音聽著像是個年輕男子,帶著笑,正是遊子還鄉的喜悅。
窗前那女人背對著人,柳絮看不見她的表情,卻在一瞬間覺出,她扶在身邊窗欞上的手指驟然收緊,纖細的指節竟微微泛了青白,可隨後,又極快地放鬆下來。
那女子轉過身,衝柳絮輕輕道了句:“失陪了。”便匆匆出了門,小院中也隨即傳來低低的噓寒問暖之聲,情真意切。
柳絮卻一字也聽不進去,滿腦子裡都是方才那猛然握緊的手指,像是在勉力壓抑心底的什麼情緒一般……她有些恍惚,卻又隱約覺得有點好笑,半年前她還在京城深宅中平靜度日,隻當一輩子的歲月都會如此淡然流淌而過,可一轉眼就天塌地陷一般,竟……竟然連偶遇的一個尋常婦人都仿佛藏著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
然而,她畢竟知道自己的斤兩,更兼此時並無心力去思索他人之事,便索性將那一晃眼的記憶埋下,再不提起。
此後幾日,柳絮身子漸漸好起來。既能在院中走動了,便少不得抬頭不見低頭見地遇見那剛剛從外麵返家的少年。
那人看起來與柳絮年紀相仿,至多也不過十七八歲罷了,本是個滿身書卷氣的清秀少年,可臉上卻有同齡人所不及的穩重之色。
柳絮尚未曾完全康複,仍覺不愛言語,隻抬頭懶懶瞧了瞧那人,心中卻止不住地仍然反複思量這半年以來的前因後果。當初未覺如何,此時慢慢回想起來,倒像是一環一環緊緊扣著的,總讓人疑心背後藏著什麼人所不知的事情。
那少年雖聽聞母親將一間廂房暫借給了個養病的姑娘住,可此時頭一回見到正主兒,雖早有準備,卻仍被柳絮天生的好皮相驚了一驚。又見她這副心不在焉的模樣,更覺得像是添了幾分不尋常的氣韻,竟有些手足無措起來,到了嘴邊的客套話也忘了說。
正在兩人無言之時,女主人給雞雛喂完食,從屋後繞了過來,一見這架勢,不覺微笑:“幀兒,這位姑娘就是我和你提過的客人,和韋公子他們一起的。”
那被喚作“幀兒”的少年回過神來,趕忙施了一禮,嘴裡不住地念叨著什麼客套話,白皙的麵皮卻微微泛紅起來。
柳絮隻得收了倦怠神色,淡淡回應幾句。
她本也不願多說,正欲尋個由頭回房,卻聽吱呀一聲門響,隨後便傳來韋子安硬邦邦的聲音:“吳兄今日不用溫書了麼?”
那少年臉上更紅,再看不出穩重來,頭低了低,衝一旁勉強笑道:“韋兄說的是,在下、在下尚需備考,就先回房溫書了。”
說完,像是身後有幾隻狼狗追著一般,急匆匆地回了房間。
柳絮皺眉盯著他的背影,總覺得似乎有什麼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想要抓住,卻又無從下手。
吳幀……
韋子安自不明白她所想,隻見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個剛見了一麵的年輕男人,連身邊主人家問話都似沒聽見,不由冷哼了聲:“前兩天還要死不活呢!”後半句自然是——沒想到才隔了這幾天就又盯著旁的男人看了。但想了想,畢竟人家親娘在旁邊,便又哼一聲,拂袖而去。
柳絮卻似毫無知覺,目光仍定在吳幀的房門上。
半晌,才轉了頭,沒頭沒尾地問了句:“夫人,令郎……可是十七年前臘月二十生人?”
那女人愣住。許久,才點了點頭,嘴角像是抽動了下,也許是想笑,可終究也沒笑出來。
“正是,”一向柔軟的聲音有些乾澀,帶著難以言說的情緒,“再有幾天,過了生辰,便到十八了……”語到末尾,漸漸低下去,像是歎息一般喃喃自語:“一晃眼,十五年了……”
柳絮聽了那女人的肯定答複,本正在深思,突然又聽聞那句“十五年”,不由繃直了身子,覺得頭皮發麻。
十五年。
一連串的事情閃過腦海。洪水瘟疫是十五年前,她與那個人的初遇是十五年前,甚至連韋子安也提到過十五年前。而現在又……
十五年前,究竟發生過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