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春日宴(3) 還好,還好並未……(2 / 2)

長生 Neith 3976 字 10個月前

她從窗口探出身去,笑著握住長生冰冷的雙手,目光在他蒼白清俊的麵容上流連而過,最終卻落在半院之隔處,那對相隔半世終於重逢、卻隻能相對無言的夫妻身上。

良久,她低低歎了口氣,額頭抵在長生肩上,聲音裡帶著一點悶:“彆像他們一樣……”

長生動作略微僵了下,垂下眼簾,唇邊浮現一抹苦笑:“什麼時候發現的?”

柳絮搖了搖頭,並不說話,隻將與長生交握的雙手握得更緊了些。

長生默然。

溫暖的觸感從手上傳來,漸漸在冰冷的身體裡蔓延開,似乎攪得已凍結了的胸口更加疼痛。

他自嘲的笑了笑,低下頭,湊到柳絮耳邊:“那你知不知道,那女人……”

“娘?!”

少年人清亮的嗓音突然響起,打斷了長生後半句話。

柳絮直起身子,透過窗口往對麵看去。吳幀正目瞪口呆地站在對麵廂房門口,手中還握著卷書。

長生也回了頭,麵無表情地上下打量著吳幀,末了,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

吳幀環視一圈院中諸人,此時視線正好與他對上,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勉強移開目光,衝李氏走過去,聲音中仍滿是疑惑:“這位是?”

他雖下意識地覺得站在對麵窗下那男人很是怪異,可心中更為關心的還是自己娘親身前這人。

看樣貌不過是個路邊隨處可見的枯瘦老乞丐而已,然而,看娘親的神情,又似乎不止如此。

李氏眼中含淚,沉默許久,終於開口,聲音是與表情不相符的平靜:“他就是你爹爹。”

不僅吳幀,連一旁的韋子安也一起愣住。

誰不知道李氏與吳幀母子兩個十幾年來一直相依為命,怎麼這會兒突然冒出來個當家的?再看那老乞丐一張溝壑縱橫的臉,倒像是足有六七十歲,若說他是吳幀之父,怕是誰也不信。

吳幀呆了半天,剛結結巴巴地要說話,隻聽背後傳來冷冷淡淡一句:“令尊早已故去。”

“呃……嗯!”吳幀回頭,正見那陌生的白衣男人拉著家中那漂亮的女客走過來。

“十五年前令尊便已故去,”長生依舊是漫不經心的語氣,“隻不過魂魄為人所拘,不得往生。”他淡淡瞥了麵露驚詫的幾人一眼,繼續道:“此番機緣巧合附於此屍,所以回來見你們一麵,償了夙願罷了。”

吳幀仍呆呆的,一雙眼睛來回瞧著李氏與那臟瘦的老乞丐,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要說什麼反駁的話,可到最後也沒發出聲音來。

倒是那老乞丐忽的笑了笑,聲音嘶啞,像是鋸木頭一般乾澀的吱呀聲:“惠娘,這些年苦了你了……”微微一歎,耷拉的眼皮抬了抬,渾濁的目光將吳幀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一番:“幀兒大了,懂事了……”

他伸了伸手,像是想要撫摸吳幀的臉,卻又在半空頓住,慢慢垂下。最終苦澀笑道:“人鬼殊途啊……”說到此,忽的瞧見吳幀手中的書卷,淒然神色驟然一掃而空,竟然麵現惶恐:“惠娘!你,你怎的還讓幀兒去求功名?!”

這話說得怪異,吳幀自然不解,加上仍不甚確信什麼借屍還魂之事,便上前擋在李氏前麵,皺眉答道:“男兒生當光耀門楣、報效國家,為何不能求取功名!”

他答得並無不妥之處,可柳絮在旁聽著,卻突然覺得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從心底湧出來,想要抓住,又無從下手。

那老乞丐更加不安,臉孔微微扭曲,像是憂慮,又像是恐懼,聲音也愈發嘶啞起來,雙手在空中猛的一揮:“不行!絕對不行!”

“有何不可!”吳幀也針鋒相對。

李氏似乎想要解釋,可僅喃喃喚了幾聲“吳郎”,聲音便被蓋過。

那老乞丐來來回回隻是說“不行”,卻從不提此種緣由,而吳幀亦不退讓,兩人愈發僵持起來。

柳絮初時聽得納罕,可這番車軲轆話反複數次之後,方才那股莫名之感又漸漸浮上心頭,她不由一激靈,猛的想起當初許謙曾經對她說過的一番話。

那是五年前,她陪著許謙去城郊祭掃友人之墓。

說是墳墓,其實不過是衣冠塚而已。碑上隻刻著簡單四個字,吳捷之墓,字體清雋,是許謙手書。

他說:“我此生知己甚少,唯少年時有一摯友,可惜十年前便身亡異鄉,至今也未曾尋到屍身,身後孀妻幼子亦不知所蹤。”

柳絮那時不過十三四歲年紀,將懂未懂。

現在回想起來,才明白那郊外荒僻處簡陋的墓碑,與許謙每回祭掃時沉重的歎息究竟代表著什麼。

吳捷之父,吳禦史在朝為官多年,有人說他迂腐,有人說他剛正,最終卻逃不過一個通敵叛國的罪名,判了個滿門抄斬。

吳捷那時二十有五,素有才名,妻子美貌賢良,幼子聰慧可愛,人人稱羨,卻一夕之間跌落穀底,倉促間攜妻子遠逃他鄉。

隻聽說吳捷死在了異鄉,從此,那一家人便再無音訊。

五年前,許謙隻能撫著亡友的墓碑,歎息:“不知吳家那孩子還在不在。”聲音又慢慢地低下去:“……隻願再不入仕途,平安終此一生。”

而到了現在,當初歎息的人也已經不在。

平安終此一生的心願,終究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