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星臨又一次陷入沉睡,我卻突然察覺空氣中傳來一絲奇異的波動。
“杳冥冥兮洹晝晦,淫雨飄兮遺所思……”飄飄渺渺間若有似無的歌聲響起,一個幻影正在虛空中漸漸凝聚成形,逐漸變成實體。
一個少年纖瘦伶仃,臉龐清秀,黑色的長發垂到腰下。他菱形的眼睛大而剔透,眸子是紫羅蘭色,仿佛兩顆上好的紫晶。這原本是透明又乾淨的顏色,現在卻灰蒙蒙的,仿佛被蒙上一層黑霧,帶著一股病態的妖妍。
這個人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而那張臉根本就是我自己。
那似我非我的人走到池邊,眼珠機械的轉動幾下,虛虛一掃池中的我,就向半躺在藤椅上的星臨摸去。
它躡手躡腳,一步步接近星臨,臉上的表情變作惡鬼般的猙獰,在他背後,綺麗幽咽的歌聲化成無數黑暗的影子,如同跳動的火焰一般舞動著,張牙舞爪,扭動蠕動。
我在水中又是驚愕又是恐懼。
電光火石之間,我陡然想通了它的來曆。
是他們!
一定是他們!
這個是我又不是我的東西,分明就是被殺死的蘇意瀾的屍體!
這些天為了讓我複生,星臨的神力幾乎消耗殆儘,他的元氣遲遲無法複原,每天竟有大半時間都在深沉的睡夢中。
直到此時,他依舊沒有醒來。
為保證我的絕對安全,他將所有的侍從都集中在前殿,諸方四君也在前殿向他稟告各項事宜,後殿外就隻留了狂夢鳥守候。
而後殿中,從來隻有我們兩個。
星臨熟睡中的臉龐眉目如畫,正對著那活屍邪惡獰笑的臉。
它一笑,齒縫間漏出的綠色涎液就擦著星臨的臉頰滴落在地上。
麵對著凶惡的景象,我再也顧不得什麼重生之機,隻想拚命從水中掙脫出來。
但就在此時,突變頓生。
和緩的池水猛然間變作鼎鼎如沸,黑色的熱氣蒸騰成霧靄,覆蓋了整個池麵。
劍鞘和劍身之間的一線之距乍然消失,分離的大光明聖劍合二為一。
重生之機,就在此時。
它不曾早來一分,亦不曾遲到一分,偏偏發生在就在這一觸即發、千鈞一發的時刻!
漩渦的中心在急速縮小,平靜的空間頃刻消失。四周如同刮起狂風,劇痛猶如一把鋼刀,閃電般刺穿我的脊背,我隻覺得自己的身體被撕扯成碎塊,片片沉入池底。
痛楚如狂,我卻隻看得到星臨。
岸上,那活屍正湊近了在看他,仿佛在細細觀摩他的五官,它的動作小心翼翼,眼神迷醉,鼻息輕輕噴在星臨臉上。
我拚命掙紮,皮膚被鋒利的水刃切出一道道血口,又在水的浸潤下瞬間消失;我嘶聲呼喊,所有的聲音卻隻化成一團團氣泡,消失在與空氣接觸的刹那。
我似一隻困獸,在水下左衝右突,卻破不開那層透明的屏障。
水麵上的世界被光線折射成一片光怪陸離。
黑色的暗影圍住星臨,它們躍動如暮色中的妖火,似教唆,似鼓動。
被驅動的屍體眼中的迷戀化為狂亂,它掏出一把長刀,鋒刃烏青,形狀如同一片桃葉,上麵刻滿符咒;刀柄是藤蘿纏繞而成,頂端盛開著妖嬈邪惡的黑色櫪莣花。
這把刀本是星臨的本命花所化,此刻卻仿佛複蘇的毒蛇,滿口毒牙,一口就可取人性命。
活屍雙手高舉那惡獰的長刀,神情似凶狠似瘋狂,向下一插,狠狠紮在星臨的左胸上。
“不——!”
我的聲音在水中爆裂開。
我心痛如焚,五臟六腑都仿佛被鋼刀攪碎。有什麼東西在我身體深處炸裂開來,蝕骨的痛楚終於讓我呐喊出聲。
滿池黑水頃刻間變作澄清,大光明聖劍發出一聲清冽悠長的劍鳴。
以光明聖劍為骨,劍鞘鑄化血肉,毀滅之力終於不再被壓製在這件光明聖器裡,而是充盈流竄於我的血脈之中。
從此之後,我再不是寸長的小蛇,再不是無力的半仙,而是真正的毀滅之神,足以與創世的真神匹敵的神祇。
很久以前,我曾經以為,一旦收回了這種可怖的力量就意味著要與星臨分離。而現在,就我重生為神的一刻,他就在我眼前身受重傷。
“星臨!”
我破水劈空而出,劃水為劍,一劍就將那活屍刺倒在地上。
“意瀾,是你?”星臨輕聲□□一聲,終於睜開眼睛。
我急忙將他抱緊,但他的目光卻毫無焦距,根本沒有落在我身上,往日深邃瀲灩的眼眸中更是一片黑暗,說了兩句就咳出鮮血,“咳咳……你已經好了,從水裡……出來了?”
他……看不到了?
是因為這些日子耗損了太多元氣,還是因為那妖刀上的毒,我竟無從得知。
“星臨,你痛得厲害嗎?這刀似乎有些有些不對。”我看著那穿透他胸膛的刀,心急如焚卻無處著手。
就在此時,那倒在地上的活屍不知何時已繞到我背後,他口吐人言,幽幽如訴,“這刀是真沉音給我的,我不知道竟然會這樣厲害!星臨,請你不要怪我,是沉音騙我,我不是真的要殺你,隻是……不想你再做什麼真神。嗬,這樣也好。從此以後,你就是我的了,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我會一直陪著你。”它的表情寂寥而憂傷,語氣和聲音又和我一般無二,竟讓我在一瞬間也有些恍惚,仿佛那就是真的我,正訴說著從來無法出口的、心底最隱晦的願望。
“意……瀾?”一時間,星臨全然愣住。
他正在為自己療傷,速度雖然緩慢,卻能看到猙獰的傷口在緩慢的好轉。聞言之下,他從來沉穩的手竟然有些顫抖,而那修長的手指拂過自己胸膛上的傷口,卻再不能將傷痕撫平神祇金色的鮮血猶如活泉,自傷口噴湧而出。
“意瀾,你想……我死?”他又問了一遍。
我猛然一驚,這才發現剛剛自己居然被那活屍所說的話迷住心神。
“不,不是的!你不要信!那不是我!剛剛那些話根本就不是我說的!”我急忙否認,卻無法確定在某一刻,我是否真的希望過作為真神的那部分他能夠消失。
我的確這樣想過。
因為隻有這樣,我們才能回到最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