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語妖魂•長相思
———如果哪一天,你重新想起我的時候,隻要拔出劍,我就在你身邊
雨不知是什麼時候開始下的,鋪天蓋地而來,淅淅瀝瀝,打破了陰沉天色下的死寂。
清澈的雨水打落在劍刃上,滴下的時候,已經變得妖豔的紅。
當敵手瞳孔中最後一絲光芒渙散,已經接近強弩之末的他,才吃力地把劍一分一分從冷冰濕透的屍體中抽出,瘋狂地喘著大氣,頹然跌倒在地。
模糊的雨簾中,一具一具屍體七倒八歪,渾身儘是劍傷,臨死時的眼睛無不直勾勾地盯著他,怨毒萬分。
這次殺的人……實在是太多了,為了爭那把劍,竟然來了這麼多人。
但如果不把那件東西帶回去的話,香兒的病恐怕會加劇發作吧,到了那時就什麼也來不及了。
他借著雨水洗去劍上血跡,心中不禁暗歎,拖著濕透的身體繼續往山上走去。
這幾天,不少陸陸續續前來名教大派,不論正邪,都幾乎被他一人滅門在這座山裡,手上的名劍也因連日來的交戰破開了深深淺淺的口子。
然而這場永無止境的殺戮,或許將要停了。
———追憶到十幾日前,也是如今天這樣萬籟死寂的天氣,一道雷光劈開了青城百裡外的某座大山,山巔某塊裂開的岩石之上,裸露出了半截劍身,妖氣深深。
江湖上紛紛傳聞,那把深藏石中的古劍,正是遠古時期月神婉水用以封印鬼後瓔珞的寂語妖劍,凡人若能持此劍,六合之內再無敵手,儘破天下。
於是無論正邪兩道,深藏在江湖中的莫測人物,無不開始覬覦此劍,為了奪劍而進行了一場又一場的廝殺,原本平凡普通的大山,也因此而血流成河,樹木被染成晚紅。
先不談曾有幾個九死一生跋涉到山頂,而無力拔出古劍,反被妖氣噬心死去者,光是在山路途中被截殺的人就不計其數,屍體堆積累累。
令人驚訝的是,他,這位當今碧華派六宮主之一,談者色變的琴若宮主慕容白,竟然也參與了俗世中這一把妖劍之爭。
這幾日來,他從山下緩緩跋涉而上,一路殺敵,已經幾乎到達山巔,那些死在他手裡的人,數之不儘,不論正邪,都幾乎是睜著眼被他一劍穿心而死的,他在爭分奪秒。
雨聲長而急促,掩住了他疲憊的腳步聲,為他洗淨劍血,然而他的腳步不曾停頓過片刻,連歇息的時間也沒有。
轉眼十天了,香兒的病不知如何了,陳大夫開的那張藥方中,提及的那味千年妖丹,恐怕這把吸納千年妖氣中的古劍之中肯定藏有吧。
這七年來,他走訪遍名山大川,一直尋覓不到這味藥材的下落,看著慕容香的病越發深重,床榻上的麵色一天比一天蒼白,他不禁焦慮萬分,陳大夫半個月前最後看慕容香,斷言再找不到妖丹的話,她就隻餘下十二天的命留在世上。
十天,十天轉瞬過去了,已經隻有兩天了,這十天他都是在陡峭的山路上、在無窮殺戮中度過的,眼睛沒閉合過一刻。
每一刻都生死攸關。
人人皆是為了奪劍,他卻是為了毀劍取丹。
雨勢越來越大,仿佛就將風雨中這個單薄的身影吞噬,然而他的眼睛,依然堅韌如鐵,在滴滴答答的水聲中,忽然隱約又傳來刀劍交鋒的聲響。
“還有人?!”他微微一怔,將赤紅的劍收回鞘內,轉而拔出明若秋水的長劍,隔著樹叢,雨簾之中,可以看出了幾人在密林中混戰,劍光縱橫,還夾雜著一絲爭吵。
“想在我們百花門眼皮下奪走寂語妖劍,簡直是癡心妄想!”隱約中傳來女子的冷笑的聲音,他自然認得,那是百花門門主還湄。
“嘿嘿,寂語劍本是我們首先發現,你們想要搶走,還不如留下命來。”回答女子的是蒼老的嗓音,他聽後麵色微變,連檮杌教教主也來了?!
這些早在他前頭的勢力,百花門與檮杌教此行各派了數百人上山,隻怕將要到達山頂的這寥寥幾個幸存者,都是派內僅餘的高手。
真不知現在以他這副累得幾乎要廢掉的身體,能不能對付得了這麼多人。
他瞬息的念頭間,透過葉縫可以看到有亮光閃過,又一個人霍然倒在血泊裡,這一刻他終於看清一切,數個人圍著一塊裂岩,隱隱約約,有半截劍身露出。
那就是寂語妖劍麼…香兒的命線就在那裡了。
他在雨中不禁一笑,仿佛是抓住了最後一線希望。
然而剛剛散去不久血腥味又再撲鼻而來,他不得不輕輕咳嗽一下,立刻吸引來雙方的注意,銳利如鋒的目光齊齊聚集在他身上,認得了他的黑色繡花袍,眾人脫口驚呼:慕容白!
“咳咳…你們走吧,我不想再殺人了。”他知道自己被發現,俯身喘氣,顯得無比疲憊,然而血紅的雙目死死盯緊麵前幾人,殺氣不減一分。
還有兩天啊,白,你要趕回來。
仿佛看到那麵色蒼白如紙女子,微微咳嗽著,依在床榻旁輕聲細語。
兩大門主都被他目光所震懾,停止了交鋒,刹那說不出話,仿佛始料未及他會半路出現———慕容白,江湖上被稱為劍出必染血的琴若宮宮主慕容白!竟然也來覬覦這把妖劍?!
“這把劍……我救人有用,你們真的想要的話,等我把劍打碎取出內丹後,碎片你們自己分吧。”他眉梢一動,腳步略略傾斜。
然而這細小的舉動顯出,他的身體實在累得到了極限。
老者留意到他劍上的薄薄血氣,知道他殺的人比自己多出幾倍,“不知慕容宮主要妖劍來救何人……天下之間,沒幾人是你的對手吧?”
“你們不攔我的話,就沒了。”他冷笑著,忽略身旁數人,斜斜一劍指向老者,在雨中恍如光線一閃而過。
時間緊迫得容不得他再說話。
老者連退三步,反手一劍直直交上,震得虎口生痛,這個看似強弩之末的宮主,竟然還有如此大的力度?!
檮杌教的幾人見教主有難,四麵圍他而戰,交成一層劍網,他在劍網中點撥著,目光絲毫不離那個插著妖劍的碎岩。
轉眼之間,又幾人被他的劍穿心而死,衣上沾上血花星點,不等雨水洗掉劍上的血,他手腕片刻不停,劍鋒快如遊龍。
他披著的黑色繡花袍,千瘡百孔,那是這十日以來連續不停交戰留下的累累傷痕,每一道傷口都裂開了血紅的口子,被水灌滿,微微有腐敗的跡象。
到底是用了什麼樣的意誌,才能孤身一人跋涉到了山上。
雨水覆滿一身,眉梢沾了水滴,模模糊糊中,仿佛探出了一隻纖細而無力的,撫摸著他的麵孔,毫無生氣地說著一句話。
你要趕回來。
然而繃緊多日的神經稍微一鬆,不留神地肩膀上中了老者一劍,鮮血直流,劍忽然脫手,破綻一出,幾把劍齊齊貫入他左胸,頓時感覺肺部宛若將要裂開,他咬牙以指代劍,硬生生逼出了七寸劍氣,揮手一劃,又有幾具屍體喉部被割破,倒下在冷雨中。
“不愧是劍出必染血的慕容白,我悉心培養的護法,也遠遠不是你的對手。”老者一笑,劍依然有半截穿入他的左肺內,他略微咳出一口血,笑道,“當然,你也不是我對手。”
“嗬嗬,是麼…..。”老者冷笑道,不等往前再推劍鋒,忽然一陣破空低喝,“沉冷音,你要乾什麼?”
他順著老者聲音所指的方向,猛然發現一直旁觀的百花門門主,那個嬌豔的女子不知何時悄悄靠近了碎岩,妄圖拔出深埋石縫的妖劍。
半露的劍身之上,有無數幼小的古字纏繞著,散發著詭異的亮光,碎岩四周,已經堆有幾具枯骨。沉冷音白皙的手小心地探在劍上,躊躇再三,陡然緊緊握住劍柄———任憑她如何用力,劍依舊紋絲不動。
當她準備脫手的時候,方才發現手被緊緊吸在劍上,指頭有什麼快速地流入劍內,細心一看,原來是自己的血。
女子慘烈的呼喊聲從山巔中傳出,被雨聲所淹沒。
不過是一瞬之間,絕色美人已經被妖劍吸乾了精血,化為一堆乾枯的皮囊。
那老者、當今檮杌教的教主看得目瞪口呆,嚇得半響說不出話,唯有身邊的黑衣宮主緩緩站起,一步一步接近有淡淡血霧彌漫的寂語妖劍。
他探到了劍柄,左胸早已被劍刃擊穿,血流如線,帶著內臟的碎片,夾著雨水滴在妖劍之上,劍身發出嗤嗤的細響———這把劍果然是吸人精血的邪物。
千年前可以封印鬼後瓔珞的劍,又豈是凡人可以沾染的。
你要趕回來。
他仿佛看著那隻失去血色的手顫顫舉起,撫摸著他的麵孔,暗若死水的眼眸凝望著他,帶著絕望與悲涼,反複叮囑同一句話。
你要趕回來,你要趕回來,你要趕回來,你要趕回來。
他沒有片刻猶豫,咬牙握緊劍柄,竭儘全力往上一拔,重如萬斤銅鐵的妖劍不動分毫,相反,他隻感到五指瘋狂地抖動,似乎不再受自己控製。
他的血,這十天以來曆經數次戰鬥,本就一堆一堆流出,本就所剩無幾的血,正如浪潮般奔出,湧入他五指握緊的劍柄內,無法脫手。
他的麵容,他身體,正一點一點地乾枯,開始塌陷下去,逐漸化為如四周地下那些分不出時間的皮囊。
要死了麼…?
他心中喃喃,雨越來越急了,打落在他乾如白骨的身上,他也聽不聞任何聲響,死謐的氣息,一點一點侵蝕他的神智。
這樣的急的雨,恐怕,雲城一年都沒幾回吧。
他想著,眼色迷幻起來。
恍惚之間,仿佛有一把綠傘撐在他的頭上,半掩紅顏,耳邊傳來輕柔熟悉的聲音:“慕容公子,現在雨大,這把傘你先拿去暫用吧。”
舊年雲城,煙雨纏綿,某個手執羅傘的女子,為他撐傘擋雨,私定終身。
那便是他的夫人慕容香,他們各屬世代相仇的南北慕容世家,因一場雨相遇相愛,當時不顧雙方家族的反對,一起咬指舉血盟誓,生生世世,脫離慕容家。
為了在一起。
兩人拜入江湖最為盛名的碧華派內,憑借超凡脫俗的資質,很快便在眾弟子中脫穎而出,相攜江湖,成為一時佳話。
然而在慕容香新婚的當夜,紅燭之下,忽然扶著床沿不停咳嗽,大口黑血吐滿一地———她依然笑著、嘴裡含血飲完那一杯婚夜殘酒。他才知道,當初她隨他除妖時從風雪城附近莫名沾染的魔氣,噬人骨血,蝕人精氣,他為此遍訪名醫,都幾乎無果,終於幽穀中的鬼醫為他開了一道藥方。
他在新婚的第二天,就離家而走,為每一味藥材奔波於天下各地,花了兩年時間,從無數次死裡逃生中,終於尋得六味中的五味,剩下的千年妖丹任憑他如何煞費苦心,依然毫無結果。
重要的是,僅僅是成婚一天,他因為救她,而決絕地離開了她,一年僅僅回去琴若宮一次,每次回到宮內,他都渾身布滿累累傷口,然而看到床榻上的妻子一年一年比消瘦蒼白,他心裡就痛如刀割,不顧她的苦苦挽留,他又狠心掙脫她的緊握的手,繼續為一味藥材險闖各地。
每次的匆匆一麵,慕容香每次挽留,都曾動搖過他的心,但是時間越來越少了,若然為了短暫的相聚而棄她的命於不顧的話,他難以做到。
七年,七年了,他七年僅僅見了心愛的女人七次,他奔波不停七年了啊,如今終於有個了個結果。
山上的雨越發的急,一聲雷響之後,雨勢磅礴得如同鼓點打落,他握著劍柄的五指血液漸漸乾枯,突兀節節指骨,冰冷雨簾之中,為他撐傘的女子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憔悴蒼白的麵孔,哭著緊緊地抓著的他的手,一字一句不停重複,都花費了最大力氣。
我的命隻有兩天了,你要趕回來,趕回來,趕回來,趕回來……。
我……我會趕回來的!
他的指骨微微顫抖,似是再花上一點力氣都會裂開,黑色的繡花袍上、紅花嬌豔如血,如同他此刻的眼瞳,含著難以言喻的殺氣,不,那不是殺氣,那是他這七年來未曾好好安睡過一夜的極限疲憊。
那裡永遠映著紅燭的光,他與她新婚第一夜下淡淡的承諾,相忘江湖。
寂語妖劍忽然微微顫抖起來,他的血被完全吸乾,已經縮成一副空洞的皮囊,雙目中依然有未渙散的光,狠狠地盯著劍柄,再次奮力一拔。
何必呢,凡人。
劍中隱隱傳來幾乎聽不見的女子淺歎,古老劍鞘上的咒文瞬息一亂,改變了走向,源源不斷的血緩緩從劍刃上流出,重新回到拔劍男子的體內。
轟隆的一聲裂響,那把緊緊插在岩石中的妖劍,竟然迸發出奪目的白光,被他硬生生拔出!妖氣衝天躍出,如迷霧般覆蓋整座大山。
你要趕回來。
那道聲音宛若魔咒,纏繞在他耳畔。
他帶著寂語妖劍,連夜不停地策馬,一路殺儘所有阻攔者,最終馬停在琴若宮門前的刹那,已經力竭身亡。
香…香?!
他步步接近她的房間,帶著幾乎已經麻木的身體和渾身灰塵,乾淨的窗台上,而依舊擺放著幾盆黃花,散發著淡淡幽香。
這種宛若脫離塵世香味,他一年僅聞一次,卻是深深烙入腦中,因為那是他唯一可以聞到的淡香,也包括,每次這時輕輕打開的窗門,紅顏探出時的欣喜。
而這刻,窗戶依然是緊閉著的,聽不到半點響動的聲響,仿佛是一座沉睡的墓,裡麵埋葬了多少日夜期盼。
那是他今生今世永遠都無法忘記的一幕:他的妻子,那個終於守在窗戶旁等他歸來的女子,一動不動地依靠在床頭,頭微微側向半拉開的窗邊,左手拉著窗扣,仿佛是用儘了全力想要把窗戶拉開,但五指已經泛起濃如墨的黑色,右手壓著一封未寫完的信,蒼白而秀麗的麵孔上,帶著乾掉的淚痕。
他瘋了般地叫著她的名字,然而隻有無聲死寂來回答。
她失去色彩的眼眸中,依然帶著臨死一刻的眼神,絕望與期盼並存,死死地盯著那扇未打開的窗戶,在等待著什麼———在外麵,曾有她在病床上日夜守候了七年的人,守候他回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