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未乾的,就隻有那封黑的詭秘的信,那是病入膏肓的喉裡吐出的黑血,有著沉謐的香味。
白:
我有不好的預感,我可能等不到你回來了。
這幾天病越來越重,魔氣完全侵蝕了六腑,除了呼吸,我幾乎感覺不到我還存活著,我想,風雪城那邊可能有關於鬼後的東西在,所以,你千萬不能涉足那裡,切記。
白,這些年來,我都不曾能和你好好說過話,恐怕,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看不到你了。
恐怕你不知道,我每天清早都會打開窗戶,雖然我知道,你一年隻會回來一刹,雖然我知道,我苦苦守望的窗外,隻是不存在的虛無。
可是,我想,我真的很想,我多麼想看到你能出現我開窗的一刹啊。
白,你明白嗎,你不明白吧,你每次都是匆匆而來,匆匆而走,從沒好好地聽過我說話,我知道那是你為我的病而奔波,偶爾聽到關於你的消息,也是你為了找尋藥材,九死一生。
可是,你知道我要什麼嗎。我每次都緊緊抓住你的手,隻想你能留下,但卻你每次都掙脫我手,轉身離開,下一次見麵,又是下一年。
我想要的,不是你能治好我的病,而是像很多簡單而平凡的女人一樣,可以有個人依靠在身邊,偶爾聽聽自己嘮叨,可以在大雨中兩人撐一把傘,幸福地走,可以在雷鳴的晚上,有個人在身邊伴著安然入睡,恐怕至今你都不知道,我很害怕半夜的雷響吧,然而,那些夜晚,我都是獨自心驚膽顫地度過。
其實我有很多話想和你說,你知道麼。
我想要的,隻是你能留在我身邊而已,我從沒計較過自己可以活多久,七年,若然這七年你一直都陪在我身,此刻我死去,已經滿足了。
可是,你卻是七年回來七次,僅僅七次。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信的最後,反反複複地重複為什麼三個字,再也沒有了下文。
琴若宮宮主,武功天下第一的他,傲骨錚錚如鐵的他,捧著未寫完的信,霍然跪倒在她冰冷的屍體前,屍體依然保持著臨死一刻的眼神,仿佛在歎息著凝望他,僵硬的手依然扣緊窗戶。
然而,她永遠也打不開那扇窗戶了。
隻有男子的眼淚,從低下的眼裡一滴一滴,一滴一滴落在那把沉默著的寂語妖劍之上。
其實他也很想過,很想陪在她身邊,像無數的丈夫一樣聽她嘮叨,可以在磅礴雨中為她撐傘,可以在雷鳴的晚上,伴她入睡———可是,他又怎麼忍心,怎麼忍心看著她痛苦地捂住喉嚨,不停地咳嗽的樣子。
他其實心裡比她更為之痛。
她在短狹的房內等候著他,他在外麵的世界為她一人奔波。
每一次短暫見麵之後,就是漫長的離彆,到最後,是永遠的訣彆。
他的眼淚如他之前的血,緩緩地滲入了妖劍之中。
漆黑的劍內,又是淺淺的歎息聲。
慕容香死去之後,他在她的墳邊載滿了淡淡黃花,還在她的墓碑之上添上了他的名字,然後終日留在她的墳邊,一言不發地長跪不起,隻有門下弟子送來的一壺一壺苦酒,灌入愁腸。
倘若此刻死去,便可與她共藏土下了。
他曾癡迷地想過這個念頭,沒人敢去驚擾他,他的劍是如此的強,隻消一劍,足以讓百裡之內的全部林木化為荒野。
又是一個淒寒的長夜,他靜靜地跪在冷墳前,天上轟轟隆隆傳來了驚雷的聲響,繼而下起了一場盛大而磅礴的雨,密不透風的冷水覆滿他一身。他依然如一座紋絲不動的雕像,任憑渾身濕透一片,身體散出淡淡酒氣。
“雨這麼大,怎麼還不回屋裡?”一把油油綠傘忽然撐起他頭頂,傳來一聲熟悉的笑語,他凝結的目光刹那起了變化,微微仰頭,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宛若少時初相識的第一次,朦朧街景中,她為他撐傘擋雨。
“香?!香?!!!”他脫口驚呼,看著頭頂為他撐傘的女子,麵上變幻不定———幻覺了吧,這些日子以來,類似的幻覺的已經不知流連過他的神經多少次了。
每一次的幻覺都以破碎結束,還有他將近錯亂的神智。
“看什麼呢,這裡雨大,趕緊和我回去吧。”慕容香嫣然一笑,俯身將身子僵硬的他扶起,他驀然一驚,想要縮回手,卻被她的探出的手緊緊握住。
當他觸及她溫軟的手的一刹,他的眼淚幾乎再次奪眶而出。
這不是幻覺!這是真的!
“怎麼總是盯著我看,我麵上有不妥麼?”尖銳的風雨中,女子蹙眉笑著詢問,傘頭微微一斜,為他擋住了咆哮卷入的雨水,他麵上還有未褪去的遲疑,“香,你不是……。”
女子麵色不察覺地一變,他低垂著頭,不再說下去,如果那是一層接近於真的幻覺的話,他又怎麼願意輕易打破,唯有微微一歎,罕有地笑著,“我們回宮吧。”
但他明明記得,她已經死了,她的屍體還是他親手埋葬的,她的墓碑還在,她臨死時候留下的信還在他懷裡,這一切是如此的真實。
幻覺,就讓自己死於幻覺吧。
好比苟且地活著,痛苦地生。
他沒注意到,那把隨手放置在窗台上的寂語妖劍,忽然消失了。
接下來的日子裡,他一直與她生活在一起,聊起往事她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他知道的她也全部知道,而她以往獨自知道的,此刻卻完全記不起半點。
但那卻是他一生最為安逸滿足的時光,抑或最美麗的幻象,她陪著他,在紅燭下飲酒到黎明破曉,她陪著他,無數次在宮頂迷離的月光之下,竊竊說著情語,談起了瓔珞海、魔尊鬼後的故事,談起了風雪城、神逸紫櫻的故事,談起了碧華派、月舞天誅的故事,他與她同撐一傘,走在看不到儘頭的飄搖風雨之中,他在雷鳴交加的晚上,抱著她溫暖的身子入睡。
這是七年,整整七年,他刀口舔血,九死一生之下夢中期盼著的日子。
然而那一天,他終於知道幻象背後的全部真相。
他與她去到離宮千裡的葉城客棧之內遊玩,半夜房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他剛翻身起床,便指出一道劍氣直刺門外,破開的木門外頓時傳來慘烈的叫聲。
他的劍永遠是一擊致命,出招必染血。
門洞外,除了剛才被他擊殺的人歪斜倒下之外,還有一個他再熟悉不過的張麵———那日與他爭奪寂語的老者,檮杌教教主。
對方似乎他也出現在房內大為意外,倒吸一口冷氣:“慕容白,怎麼是你?!”
“怎麼不是我?”他五指並攏,凝結出淡淡黑色氣勁,到指頭張開的時候,陡然化作一束一束黑色的劍氣直刺侵擾的來者。
老者連連後退,勉強揮劍擋住他的劍氣,帶著難以置信的口吻,“難怪這房內妖氣衝衝,是不是你把寂語妖劍放這了?”
“寂語妖劍…..。”他幾度眼色變幻,才記起早已不知遺忘在何處的妖劍,“還在琴若宮內,怎麼,你想奪走?在我眼皮下拿我東西,找死吧你?”
“不可能,除非妖劍在這,否則不可能有這麼大的妖氣。”老者說著,皺眉環顧四周,刹那之間,微微分開了他的心,但見熟睡中的慕容香微微拉開眼縫,眼望窗外月色下,四道快如驚風的白練往慕容白處飛刺而來。
這是一場計劃著的偷襲,老者察覺到妖氣所在,想必慕容白是把劍攜帶在身,他為了奪劍而不適以身犯險,讓四大護法在窗外埋伏,試圖刺殺慕容白。
然而他們遠遠沒有預料到,房內竟然還有另一個人在,那個毫無人氣的女子在四道劍光刺中慕容白之前,忽然躍起以背擋劍。
四把利刃齊齊貫穿了她的身體,所有目光頃刻凝注在她身上,然而穿透她身體的傷口,卻無半點血流出,仿佛是刺入水裡一般恍若無物。
在場人包括他在內,全部目瞪口呆。
隻見她身體被破開的傷口處,忽然滲出一道一道黑色的光芒,濃鬱的妖味噴薄而出,充斥滿了整個房間,那些黑色的光芒的層層包裹著她,直到她也隨之化為了黑光的一部分,到最後,聚集起來的黑光在半空變為了什麼物體,重重掉落在地。
黑氣散去之後,露出的竟然是那把寂語妖劍。
“香?香?!”空蕩的房間中傳來男子的驚呼,爾後,地上的妖劍內傳來幽幽的回答,“我在這裡。”
妖邪的黑氣又再在劍身上泛起,越來越大,如同一場黑色的大霧,霧氣凝聚之後,又再化作了慕容香的模樣。
“地詔天罰!”古咒的從她口中念出,四周的牆壁瞬息伸出了數之不儘的肉刺,一根一根穿透了尚在目瞪口呆的老者以及四護法的身體。
“香?你……?”他嗓音顫抖,眼中神色複雜,凝視著麵前如同殺神的女子,腦中赫赫生痛。
慕容香的臨時一刻寫下的信還在他懷裡,散出淡淡香味。
慕容香,抑或相貌與他妻子慕容香一模一樣的女子靜靜地與他對視,略略咬唇,發出長長的歎息,“我不是慕容香,你的妻子她……已經死了,你忘記了麼。白。”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他喃喃道,麵色痛苦,一把將她摟在懷裡,重複相同的句子,“你是,你是!你長得和她一模一樣,怎麼會假。”
她靠在他肩上,微微搖頭,麵上帶著難以言語的淒涼,“我也希望我是她,可是,其實我不是,我寂語妖劍,那把被你從山巔拔出的妖劍。你可以叫我婉水,因為我是曾經把鬼後封印的月神。”
“怎麼會,你明明記得以前的東西。”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我記得的,都是從你那兒知道,當那一日你拔劍,把眼淚滴在劍上,滴在我身上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她低下的眼簾間,隱約要有水滴流出,然而劍,是不會流淚的。
他這一刻已經頹然依靠在牆角,目光渙散迷離,口中發出微弱的聲音,不知道在說什麼。
已經沉寂很久的記憶又再翻了出來,蒼白的秀顏凝視著他,緊緊第抓住他的手,如同夢囈的一句話。
你要趕回來。
然而他始終沒在她死去前趕回來,是的,她確確實是已經死了,死在遠眺他會來,緊閉的窗戶邊。
這幾個月來的,都是幻覺,幻覺!
這幾月來,她與他在雨中的漫步歡笑,與他在月下輕語互訴心扉,與他在紅燭下交腕喝酒,凝眸淺笑,與他十指相扣,這一切一切,都是幻覺……幻覺麼,它們真實地發生過。
他的神智開始接近崩潰。
隻有麵前相貌和嗓音都與慕容香一樣的女子,把麵埋在雙手裡,似是低泣地自言自語。
“慕容白,我隻想你好好地活著。不要再喝那麼多酒了,也不要自暴自棄……好好地活著,可以麼。”
她本是九天月神,鬼後在被封印之前,將她的魂魄打散入寂語神劍之內,從此以後,她隨劍葬入無聲無息的洪荒之中。
當她看著他被妖劍噬血,看著他生命已經頻臨尾聲,瞳孔光芒未散,依然固執地拔劍時候,她就看到他眼眸內與其他人的不同,並非為了貪欲而拔,而是為了守護什麼重要的東西。
當他的眼淚浸染了劍,她便明白了他的一切。
真是個固執的人啊。
她在劍內歎息著,卻對他動了情,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看著慕容香屍體那一刻,撕心裂肺的苦痛,她也隨之心痛起來。
她在窗邊,遠眺他風雨不改地長跪慕容香墳前的身影,遠眺他渾身濕透依然死如雕像,她就不想讓他繼續如此頹廢地活著。
撐開一把綠傘,宛若他與慕容香少時那樣,在雨簾之中初次相見。
她陪著他,在紅燭下飲酒到黎明破曉,她陪著他,無數次在宮頂迷離的月光之下,竊竊說著情語,談起了瓔珞海、魔尊鬼後的故事,談起了風雪城、神逸紫櫻的故事,談起了碧華派、月舞天誅的故事,他與她同撐一傘,走在看不到儘頭的飄搖風雨之中,他在雷鳴交加的晚上,抱著她溫暖的身子入睡。
然而她知道,她不過是在假扮著慕容香的一切,他也不過是把她當作另一個人罷了。
可是她願意,她自認值得,她隻想他好好地活著。
“對不起,是我騙了你,可是,謝謝你,我想過要的,我都得到了,雖然我知道那是假的,你隻是對她好、對她罷了…….但,我想你好好地活著,白。”
劍是不能流淚的,她隻能哽咽著,凝視早已對外界失去任何知覺的他,“如果哪一天,你重新想起我的時候,隻要拔出劍,我就在你身邊。記得,好好地活著,不要這樣子了。”
好好地活著。
又是一年初春,綠岸柳絮,美如畫。
細雨淅淅瀝瀝,宛若柔風吹遍雲城每一個角落。
眾多撐開的傘中,有一把淡綠素雅,撐傘的,正是當今琴若宮宮主慕容白。
江湖上都傳說,慕容宮主背上那三把不凡之劍,其中一把就是妖劍寂語,可是,從沒人見過他拔出那把妖劍,天下之間,已經沒有值得他去拔劍的對手了。
如果哪一天,你重新想起我的時候,隻要拔出劍,我就在你身邊。
但記得,好好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