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玄武馬修】
——那些凋零在遺忘角落的孤獨碎片
玄武馬修多少知道自己是為何而降生在這個世界上的,不需要有人教會他,這是靈獸的一種與生俱來的直覺,何況也沒有人來教他這樣那樣的事。
屬於他的殿堂裡沒有人聲鼎沸,沒有燈火流螢,有的隻是層層層層抹不儘的灰。
沒有人發現過他的存在,沒有人在意過他的出現。
自出生到現在的大部分時候他都這樣一個人獨自蹲坐在空曠宮殿的台階上,摟緊雪熊熊二郎暖暖的身體思索存在的意義,直到他小小的腦袋不堪重負為止。
“呐,熊五郎,為什麼從來沒有人發現過我呢?玄武不是很重要的靈獸嗎?”
“誰?”
“馬修啦…………”
這樣無意義地重複完每日必備的話題,仿佛不這樣就不能確認自己的存在般慎重。
這之後他往往會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靈界主殿的議事廳裡,看著忙碌的人流高談闊論來往穿插,感同身受得如同自己的幸福暖暖笑著,儘管從沒有人發現過自己的存在。
這樣日複一日許多年,隻允許聖獸們出入的五靈台漸漸變得熱鬨起來。
黑麒麟賀瑞斯一如既往麵無表情地批閱堆得像小山一般的文件,動作機械麻利猶如流水線旁上了油的機器人。
青龍亞瑟幾年前從人界背回來的呆毛小子阿爾弗雷德會叼著巨無霸憨八嘎滿口模糊音地H ero,H ero個不停,惹來東聖獸炸毛的暴栗。
失蹤多年的白虎路德重歸靈界時還附帶了一隻銀發紅眼的帥氣小鳥,總是坐不住般本大爺本大爺地叫囂著找人乾架,引發路德維希陰魂不散的胃痙攣。
與自己同歲的朱雀羅維諾翹著一根卷曲的呆毛一個人窩在高腳凳上衝著百吃不厭的PASTA擠滿紅紅的番茄醬,左手握叉旁若無人地開始吞咽今天的第三盤意麵。
玄武馬修看看這一切滿足地笑笑,然後忽然會有一種名叫孤獨的詭異氣場將自己裹得死緊。
“呐呐,大家真的都看不見我嗎?”他又一次不抱期待地飄過每一個人的視線。
青龍亞瑟像是感應到什麼般猛地朝他所在的方向擰眉凝視。
他內心浮出小小期待的泡沫,臉泛紅暈地靦腆低下頭去,屏息等待著初次的招呼。
但是亞瑟不可置信地衝自己搖了搖頭,掐起眉心的樣子就像在安慰自己睡眠不足幻聽了。
馬修的捋了捋頭上不聽話亂翹的一根呆毛,小嘴失落地扁了扁,把熊二郎抱得緊一緊,再緊一緊。
雪熊在他懷裡不舒服地抱怨,卻記不起他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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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青龍聖使阿爾弗雷德大人發起不接受反對意見的人界一日遊計劃時,馬修抱緊熊二郎滿臉通紅地報了名,儘管沒有任何一個人詢問過他的意見。
他在傳送法陣消失前一刻擠進了通往人界的通道,激動得直往熊二郎臉上嗬氣。
去到人界的話,說不定就會有看得見自己的人了。不過即使沒有,能親眼看看外麵的世界也是很不錯的。
六七歲模樣的淺金發聖獸笑彎了紫羅蘭色調和過的玻璃瞳子,一臉饜足地跟在吵吵嚷嚷的眾人身後走馬觀花地參觀起人類的世界。
與領隊阿爾的興致勃勃成極端反比,青龍亞瑟全程不滿地皺著鼻子祈禱這死蠢的旅行快點結束;基爾伯特似乎很久沒有找人乾過架了,閃著血色的眸子像隻準備餓虎撲食的獵犬般四處尋覓他的獵物;麒麟賀瑞斯沒有對旅行計劃表示吐槽或是稱讚,抱著也許能感應到靈尊氣息的想法一路閉著眼睛風過無痕;路德維希一臉黑線地沒收了朱雀羅維諾手裡不知從哪裡弄來的假胡子,緊捂著腹腔警告自己該吞胃藥了。
有心情領略美景的似乎隻有馬修一人。
傍晚時分一行人路過一間不算大的哥特式教堂,馬修在被夕陽渲染成暖橙色的天空下瞪大眼睛瞅著慈眉善目的聖母子像和壁上的聖者彩繪,歪歪頭寬寬笑了。轉身快步蹦躂著想要趕上前麵的同伴,卻發現街道上空蕩蕩的隻剩秋風掃過的幾片殘葉。
他就這樣被眾人遺忘在了人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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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月漸虧,星子散漫。
馬蹄清脆的踢踏聲有節奏地回蕩著。
昏黃的古式街燈有些力不從心地將忽明忽暗的光線投在青石砌成的街道上。
衣物上還殘留著上流舞會所特有的混合香氣,車裡坐著的金發男子不怎麼拘束地除下頭頂黑色的三角禮帽,斜起一對不著邊際的慵懶眼眸,將鬆散的目光投向無邊的夜色裡。
馬車緩緩停在自家府邸門口的時候,弗朗西斯·波諾弗瓦瞥見牆角蜷縮著的一小團淺黃色暖霧。出門迎接的侍從替他拉開紋著金色族徽的車門,子爵步下馬車移向暖光源所在。
那是一個抱著白熊布偶的漂亮孩子,眼角殘留著隱約可見的淚澤,靠著牆角睡得很不安穩的樣子。
“在這裡多久了?”他不可思議開口。
前來迎接的侍仆摸不著頭腦地“啊?”了一聲,以為是問自己,“才出來沒多久,大人。”
“不是問你,是說靠在這邊的這個小孩。”弗朗西斯不著痕跡地輕歎了口氣,伸手隨性地撩撥了一下因舞會而有些鬆散的中長金發。
侍從被自家主人問得一愣一愣的,低頭努力看了看,才怯怯地直話直說,“那邊什麼都沒有啊大人……”
“…………”略覺疲憊的金發貴族好脾氣地不再發問,吩咐一臉驚詫的仆眾準備好客房,小心橫抱起熟睡的孩子步入庭院。
許多年後北玄武聖使弗朗西斯大人手持玫瑰這樣總結,他在那個散發著紅酒般迷醉芬芳的夜晚撿到了一生的寶物。
馬修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懸掛著花色古典繁複的幔帳的中古式四柱大床上,半睜開眼把小臉往填滿天鵝絨的枕頭裡蹭了蹭,意識渾濁一個翻轉又要睡過去了。
大家終於還是想起來把自己撿回去了啊~
兩手一伸勾住熊二郎的脖子,如嬰兒般稚嫩的肌膚被熊毛撓得有些癢癢,他打個哈欠抓抓脖子坐起來揉眼。
然而自己正身處一個全然陌生的房間。
他絞儘腦汁試圖回憶起前一天所發生的一切。
幾聲輕柔和緩的敲門聲響起,他受驚不淺,不知該作何反應。
見裡麵遲遲沒有回應,厚重的黑胡桃木門被自行推開一個小小的弧度,見馬修已經醒了,門外恭敬立著的黑衣的侍者掛起訓練有素的職業式微笑,也不多說,徑直為馬修換上乾淨得體的衣裝,貼切而周到地輔助馬修洗漱。
一時搞不清楚狀況的馬修被迷迷糊糊地帶出了客房,一手摟住熊二郎,迫切而困惑地抬起頭想知道眼前的人為何能看見自己。
前麵引路的侍者稱職地保持恰到好處的適度微笑,很有素養地將滿心的困惑吞進肚腹。
宅邸裡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多出了這麼一個可愛的孩子的呢?昨晚明明看見弗朗西斯大人是一個人回來的。
不過這不是下仆能夠操心的範圍,替小馬修推開書房門並通告後,侍者本分地悄悄告退。
馬修拖住熊二郎有點找不著北地站在書房厚實的純羊毛地毯中央,隔著一張比自己高出許多的金邊紅木大書桌打量著椅背上舒適靠坐著的男子。桌沿的水晶高腳杯裡半杯醇香的紅酒渲染開瑰麗的色澤。
背光之下男子的金發燦出耀目的柔澤,被發帶柔順服帖地纏在脖頸之後,金色的睫毛長長地覆住矢車菊藍色的眼睛。鉤著寬寬金邊的淺藍綠色古典外套陪著繁複的白色絲質襯衣,一枚鵪鶉蛋大小的星光藍寶石鑲嵌在折領正中,完美映襯著男子泛著玩味神色的靛藍眸子。
弗朗西斯一手支在桌上撐住臉頰,雙腿交疊,溢著酒香的潤紅唇角勾起輕淺笑意。
馬修覺得自己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人。說不清為什麼,這個男人的周身總像是有一層淡黃色的泛著氤氳氣息的薄霧,叫人看不真切。
他不知道為什麼鼻子一酸沒來由想哭。
“您看得見我,對不對?”
男人招招手把小馬修引到自己身側,似乎在思考該如何與小孩子打交道般沉靜了一會兒,終究指了指自己“弗朗西斯·波諾弗瓦,昨天晚上撿到你的人。”
一時還不適應有人直直對著自己說話的金發孩子愣了愣,隨即一股暖流劃過麵頰。
從沒照顧過小孩的波諾弗瓦子爵一時不知所措,到最後隻能選擇用最輕的力道輕拍男孩小小的背。
晨光投下一片金色霧靄。
從不離手的白熊無聲無息落在了地上,一雙溫暖的小手緊緊攀住比自己寬大許多的手掌,輕輕在臉上摩挲,眼淚收也收不住地下滑。
心口像是被誰揪了一下,弗朗西斯一時間體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憐惜感。
“弗朗!”
門在這時候被猛地推開。
一位金發碧眼的美人兒急衝衝步入書房,身後跟著一臉歉意的門童,他擺擺手示意他們可以下去了。
將馬修牽向一處軟凳上坐了,弗朗西斯繞過書桌執起貴族女子的手背印下一個淺啄,臉上是略微玩世不恭的神色,“早安,我親愛的未婚妻,還在為我昨晚沒有多邀你一支舞而生氣嗎?”
貞德將微微驚詫的視線定格在了馬修身上,“你現在居然連私生子也帶回家了嗎?”
不知是否覺得解釋太過麻煩,弗朗西斯向上勾了勾唇角,右手環住未婚妻觸感十足的纖腰斜靠坐在桌沿上,簡短敷衍:“親戚家寄放在我這裡的孩子。”
貞德全然不信地挑挑細眉,想了想終究繞回來此的正題,“弗朗,中止對葡萄酒莊和畫坊的投資。”
弗朗西斯細細端詳起指間輕晃的香醇液體,並沒有想要回應的意思。
“我太了解你了,你是鑒酒專家沒錯,對藝術也有自己獨到的理解,但是大手筆注資那種多年不見回報的小酒莊和充斥落魄藝術家的畫廊隻會讓你的財產被套牢。你知道我父親…………”
不知何時圈在嬌美未婚妻腰際的右手覆上字字珠璣的紅唇,子爵輕抿一口紅酒,“你隻是我的未婚妻,貞德。”
“我是為你好!”耀金發的女子瞪大了好看的藍眸,聲調因焦慮而急迫了起來,“你這是在叫我不要多管閒事麼?”
“替我向令尊達克伯爵大人問好。”他舉舉酒杯飲儘最後一滴甘液,視線飄向裝飾架上擺放著的插滿白玫瑰的東方瓷器,不再看她。
貞德還想再說什麼,終究抿抿嘴唇不甘地扭頭去了。
弗朗西斯在安靜下來略顯空闊的書房裡撥撥頭發衝自己自嘲地笑了笑。
投資紅酒莊這種需要幾十年乃至上百年才可初見成效的產業,他的大膽讓不少老輩貴族斥之為失心瘋,波諾弗瓦家族並沒有過多的財力來支撐這項長久的家族□□業,偏偏他對下品紅酒不屑一顧。而資助落魄畫家開設畫坊這種事大概也隻有他這樣的傻瓜才會乾了。
他隻是在前往屬地巡視時品嘗了一口鄉民自釀的原酒,並在不經意間瞥見了一位街頭藝人的手繪本子,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