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白,百年甚至更久以後,他們的作品將被奉為上帝遺落在人間的神品,隻看一眼就明白了。
他們現在隻是需要一種名為金錢的糞土。
自知自己並不具備商業奇葩的手腕,他隻是想在一切幻滅之前留下點什麼。
現在的波諾弗瓦家族僅餘一個空殼罷了。
“像個笨蛋一樣,”他好笑地將手指插入額上的散發裡,遮住半隻眼睛,“貞德,你不懂我……”
一隻小手怯怯地牽住衣角,屋內的另一個微弱存在打破了他的思緒,弗朗西斯低下頭去撫了撫男孩的額角抱歉地笑,“對不起,我現在派人送你回家去吧,能告訴我你家住哪裡嗎?”
馬修抱緊白熊搖了搖頭,像是怕不夠般再用力搖了搖。
“大家都不要我了………從來都不要…………”
“讓我跟著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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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沒有派人打探過,隻是附近街區並沒有人家走失了孩子。以一個六歲孩童的腳程而言是走不了太遠的,等待馬修的便隻剩一個冷酷現實,他被有意的遺棄在了波諾弗瓦家門口。當然,這隻是就人類常識所下的判斷而言。
偏偏那孩子嘴裡除了靈界、玄武殿、五靈台這幾個隻存在於神話傳說中的字眼就沒有其它實際的地名了。
除此之外倒是個意外乖巧的孩子。
馬修從此便在波諾弗瓦家安頓了下來。
到這個節骨眼上了還是把無辜的孩子也牽扯進來了麼?弗朗西斯不知道該自責還是該歎息,把一切歸咎於輕描淡寫的“命運”二字實在太過不負責任,然而等待這孩子和自己的卻並不是什麼光明的未來。
“如果撿到你的人不是我就好了……”這樣的喃喃自語消失在了沉睡孩子光潔的額頭,一個輕柔地晚安吻過後波諾弗瓦子爵輕輕合上了客房的木門,臉上的神色叫初夏的月色映照得忽明忽暗。
披上一層銀白月光的子爵周身縈繞著讓人難以親近的疏離感,弗朗西斯扭頭看看窗外無力地擠出一個微熏的笑容,吩咐一旁候著的管家召集來所有仆眾。
Rough winds do shake the darling buds of May,
And often is his gold complexion dimmed.[注]
馬修自己醒來的時候發現偌大的宅邸裡空無一人,太過熟悉的空曠感叫他不自覺縮了縮脖子,歪歪斜斜穿好衣服,他拖住熊二郎毛茸茸的爪子穿過回廊廳堂,終於在步下樓梯後聽見了廚房裡傳來的一點聲響,他興衝衝跑過去用力推開了廚房的大門。
混合了調料氣味的食材原香撲鼻而來,小馬修愣在門口目瞪口呆。
弗朗西斯米白色的絲質複古襯衫外套上了防油汙的專用長圍裙,袖口高高挽起,一個人在鍋碗瓢盆前熟門熟路趕場似地忙活。
小肚子比年幼的主人更先有所反應,不安分地咕咕叫了,子爵回過頭來寵溺地笑,頭上戴著的大廚帽子有些滑稽地斜著,“馬修,再等一下下就好,客廳的茶幾上有準備好的甜點和溫牛奶,你先過去吃一點暖暖胃。記住不要吃太多哦,哥哥我今天可是難得親自下廚給你開胃呦~”
“大家呢?”小小的孩子吞了口口水滿心歡喜,總算還沒忘記宅子的異狀。
“葡萄農莊搶收正缺人手,都叫我派出去了。”金發的男人專心致誌對付起鍋裡燉著的核桃雞湯,像是擺弄藝術品般從容卻又小心翼翼,便是下廚也不忘散發他鐫刻在骨髓裡的貴族氣質。
並不知道五月葡萄壓根未熟的孩子點點頭安下心來去品嘗專為他準備的楓糖蛋糕,含在嘴裡的甜膩感叫他幸福得心口都快化了,隻一口便愛上了這種味道。
再舀一勺喂進雪熊口裡。
“熊吉,我還在做夢,對不對?”
“誰?”
“馬修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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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狂風將五月的蓓蕾凋殘,夏日的勾留何其短暫。
出自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第十八首
午餐時分馬修被宅邸的主人牽引向了法式花園一隅,輕輕拉下隱藏在某棵灌木後麵的拉環,他們踏著轟然出現的暗階一前一後地步下地下酒窖。弗朗西斯開動機關小心地合上了地窖的石質蓋板,地下室內頓時隻剩下火把映射的暖黃光源。
一絲涼意透過冷青色的石砌壁麵直達脊骨。
石室不大的空間裡,一半的牆緣靠牆壘著大大小小的木質酒架,整齊地橫碼著各種年代的葡萄酒珍品。
孩子的目光終究被石室中央不大的長條餐桌吸引,雪白鋪著的餐布上布設好的各色菜肴有如藝術品般叫馬修睜大了紫羅蘭色的眼睛,嵌有薔薇花露的瓷器配上精致銀質餐具,優雅整齊地擺放在粉色餐巾之上。
“馬修,去那邊坐,要開飯了呦。”子爵修長的手指撫上酒架,像是會見舊友般細細數過每一瓶紅酒係著的標碼,手臂在劃過上層獨自放著的羅曼尼·康帝[注]時略帶不舍地滯了滯,終究搖了搖頭勾出一瓶年代最久的彼得綠堡[注]。
“那個……我什麼忙也沒幫上,真的可以吃這種大餐嗎?”忽然在意起自己的不勞而獲,被雪熊遮擋掉大半的稚嫩身形躑躅不前。至少也應該到廚房幫個忙什麼的,可是蛋糕太好吃了自己居然一時沒想起來。
“就算是小馬修陪我說說話的回禮吧,”弗朗西斯拉開長桌一端的椅子,牽過馬修坐了,攤開餐巾本想鋪在孩子腿上,礙於白熊隻好仔細地掖進其領口,“哥哥我偶爾也會感覺寂寞的啊~”
“誒?弗朗西斯大人這麼偉大的人也會覺得寂寞嗎?”小腦袋歪了歪,更突顯出額上那根特立獨行的卷曲呆毛,眼裡的神色不知為何溢滿秘密的喜悅。
原來那位大人也會和我有著同樣的感覺呢……
“啊哈哈哈~~~小馬修你真是太可愛了~”對麵才坐定的子爵不知為何笑得毫無素養可言。良久,終於擦去眼角笑出的淚花泯了口紅酒,不怎麼正經地衝對桌已然石化掉了的孩子拋去一個飛吻,本性畢露。
午餐時間靜謐綿長,弗朗西斯很有耐心地看著跟自己有著相同金發的孩子笨拙地攥緊刀叉努力戳取食物的樣子,雖說掉落的比入口的多上一倍不止,但馬修認認真真地嘗遍了桌上每一道主菜和甜品,乃至用來裝飾配菜的薄荷葉子。
期間他用敘述古老童話般的口吻絮絮叨叨地講述著波諾弗瓦家族的曆史,講述他的紅酒莊園和畫坊,講他和貞德的始始末末,甚至架子上每一瓶藏品背後隱藏的故事……
馬修邊吞咽美食邊眨眨眼睛似懂非懂。
“我也真是,跟個孩子講這些有的沒得做什麼?”子爵在略顯疲憊的自歎中結束了二人的午餐時光。
弗朗西斯收拾完杯盤再度回到地下酒窖的時候發現馬修已然抱著雪熊進入夢鄉,搖搖頭抱起孩子打開內室的暗門,和他的雪熊以前在床上放平了,小心蓋上被子避免著涼,“隻好委屈你陪哥哥我在這裡避上三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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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羅曼尼·康帝,紅酒中無能出其右的巨鑽,每盎司的價值超過黃金,被稱為百
萬富翁喝的酒,但隻有億萬富翁才喝得到。
[注]2:彼得綠堡,當之無愧“搶占”紅酒界第二寶座的榮耀的法國波爾多紅酒
第三天的子夜,馬修仍在熟睡。
波諾弗瓦子爵頂開酒窖門板的時候眼見的是一片預料之中的焦黑灼痕,曾是兩層宅邸的地基上隻剩殘垣斷壁焦灰餘燼,不像個樣子,就連花園也叫火勢吞沒成了一篇黑黃。
達克伯爵那老頭,還真是燒得一乾二淨片瓦不留呢……
他仿佛事不關己般扯了扯領口嵌著的星光寶石,接下來把這個連同珍藏的紅酒一起賣了就去買塊地當當農民養養馬修好了。
與其說是憎恨,不如說是對這個糜腐的上流社會感到無力。
是時候離開了。
不過,這也是要在某些人同意的情況下了…………
“喂喂,哥哥我堅持不去退婚也是為了伯爵大人獨生女的名聲著想。既然已經放火燒了我家了直接放話說貞德指腹為婚的未婚夫火災暴斃不就好了麼。這樣埃裡克公爵要娶貞德也名正言順吧?”弗朗西斯不怎麼有誠意地苦笑,直麵持槍欺向自己的三個黑影,“還是說你們是埃裡克公爵的人?那可真是陰魂不散啊…………”
背在身後的手將石室的門輕輕合上,唯有這個孩子,不想讓他牽扯進來。
對於這樣的自己,那是太過純白耀眼的存在。
【黑夜的詛咒吻上細密眼角,
夜之女神獻上虛浮的假寐。
誰和誰在這一晚負上心傷?】
槍(度)手們並沒有那麼徹底地執行下達給自己的任務,倒不是他們還存少女般的寬厚純良,隻是金錢財物的實質性價碼總比弄臟自己的手有誘(度)惑力的多。他們隻需要向上頭回複弗朗西斯.波諾弗瓦葬身火海就好了。
弗朗西斯確認自己背著馬修走得足夠遠後終於蹲坐在不明方向的漆黑林子裡大口喘氣,一大一小兩個人除了馬修死扯著不放的白熊就隻剩自己懷裡揣著的羅曼尼·康帝了。
該慶幸槍(度)手們的不識貨麼?
“啊啦啦還真是可惜了哥哥我珍藏多年的好酒,”弗朗西斯換了個姿勢把本背在背上的馬修放置在自己懷裡,就著一棵樹乾精疲力儘地靠了。
忽然很想任性一次,他笑笑拔開了貴勝黃金的紅酒瓶塞,有玫瑰花凋零的香氣蔓延。
仰頭像灌黃連湯一樣咕嚕咕嚕一口乾儘了,金發男人快意擦擦嘴角長舒一口氣,“不過是酒。”
馬修在這時睜開迷蒙的大眼,悠悠轉醒,不怎麼明白現狀的四處張望。
“馬修,哥哥我現在可是一無所有了哦,你還想要跟著我嗎?”沙啞的聲調裡不知為何反而帶著一種解脫。
其實並不在意是怎樣的回答,畢竟誰也不能去為難一個孩子。
肉質柔軟的手心覆上心口,血的灼熱溫度通過肌膚接觸源源不絕地從懷裡的小小身軀傳遞過來,他低下頭以為自己看見了兩顆閃爍著瑩白光芒的紫水晶。
淺黃色的暖霧漸漸包覆住二人窩著的小小空間。
“馬修隻要和弗朗西斯大人在一起就好了,因為隻有弗朗西斯大人看得到馬修,從來沒有人這麼溫柔地對待過我……從來沒有…………”
隱忍了許多許多年的淚水終於在同一刻噴湧而出,止也止不住。
對一個孤獨慣了的孩子而言能趴最喜歡的人懷裡放聲哭泣也是一種幸福吧,落魄的貴族忽然感覺到一種叫做心跳的最原始存在感。
不,怎麼可能會有孩子習慣孤獨……
“一直以來辛苦你了呢……”大手覆上孩子濕漉漉的金色腦袋,臉上的神色是自己的未婚妻也從未見過的溫柔,“今後的道路就和我一起走下去吧。”
“恩……”不知何時停止了抽泣,本能叫金色聖獸坐直了身子,小小的唇輕啄散著酒香的宿命唇瓣,“魂換魂。”
“馬修決不會離開您身邊哦……”
【玄武篇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