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 2)

人間 燕鬱 9633 字 11個月前

風在陰陽交界處靜靜地蟄伏,濃黑的暗河水以肉眼無法辨識的緩慢速度流動著,渡船空蕩蕩地浮在河麵上,引渡人悄無聲息地坐在船舷邊,一動不動地望著奈何橋頭的草棚。

從暗河這一頭望過去,橫跨暗河之上的奈何橋長長地延伸,仿佛看不到儘頭,而儘頭那端的森羅大殿在一片迷霧裡若隱若現,麵目模糊不清。

這裡是冥界暗河。

聞風而來的判官瞠目結舌地順著引渡人的目光望向奈何橋頭空無人影的草棚。

同樣目瞪口呆的還有牛頭馬麵。

孟婆呢?去哪裡了?

聚集在橋頭的亡魂越來越多,開始隱隱躁動。

“渡嫗,為何不渡亡魂?”判官忍不住喝到。

白發蒼蒼的老嫗轉過頭來,目光冰涼如水:“判官大人說笑了,孟司主不在,如何渡魂?”

那倒也說得是。

“牛頭馬麵,先控製住這些亡魂。”

判官咬咬牙,轉身便向森羅大殿的方向狂奔。

這可真是地府從未有過的事情,孟婆居然離奇不見了,判官心慌地穿過奈何橋,打破了森羅大殿的安寧。

“閻王,孟婆不見了。”

早在森羅大殿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時,高座上的王者便睜開了眼睛,黑暗中他的眼眸異常地閃亮。

距離上一次聽到如此急促的腳步聲,已經不知道多少年了。

閻王恍惚地回想著。

十八層地獄裡傳來永恒不休的哀號聲和嗚咽聲,跟殿門外匆忙的腳步聲相映成趣。

閻王不禁微微笑起來,笑容裡莫名的期待。

這個沒有光陰流逝的世界裡,隻有不見天日的鬼痛苦的哀嚎聲,哪裡有什麼事情值得如此著急呢?

他聽著幾近於奔跑的聲音離大殿越來越近,而後判官焦急的臉出現在殿門口。

孟婆不見了。

他聽著這個本該讓他吃驚的消息,陷入沉思。

判官等了一會兒,始終沒有得到指示,想到奈何橋邊的亡魂越來越多,殘留著陽世的記憶,都不能穿越生死界,判官忍不住催促了一聲:“閻王?”

不知是想到了什麼,從沉思中回過神來的閻王命令道:“叫追魂使去追。”

追魂使?

判官怔了一怔。這麼說閻王認為孟婆是棄職逃跑了?

他念頭隻這麼一轉便拋開了,畢竟更急待處理的是奈何橋邊的亡魂,他再度張口請示:“新來的亡魂……”

“她跑了,倒是留下這麼一個爛攤子啊。”閻王似是有些頭疼地嘀咕了一句,“先送去枉死城吧。”

“是。”判官領命正要退下時,閻王忽然又道:“叫路清風和左明月去追,旁人不是阿羅的對手。”

清風明月使?判官有些微的遲疑。要追魂司的兩大司主去追孟婆?印象中,清風明月使幾乎從來沒有同時出動過,追魂司通常都要有至少一個司主留在冥界,以防萬一。

一瞬間的靈光乍現,他腦中忽然閃過剛剛閻王聽聞孟婆失蹤消息時的神情:不同尋常地平靜,連一絲訝異也不曾有。

怎麼會?那麼地平靜?

某種莫名其妙的直覺告訴判官,有什麼地方出了錯,然而卻一時無法抓住就在腦中閃耀的念頭。

他隻是一點點遲疑而已,殿內的閻王便敏銳地察覺到了,目光湧動著異樣的光芒,從高座上俯看下來,盯住殿門口步履稍緩的判官,右手緩緩地合攏。

有極輕極輕的歎息聲回蕩在殿內。

低頭沉思的判官被驚動,剛一抬頭,毫不留情的滅魂印泛著青藍色的光芒印上了他的胸膛,高座上的王者右手落在結印的手勢上,目光中微有遺憾歎息之意。

本想留他自生自滅的,奈何一向並不精明的判官居然在這個時候反常地精明起來。

鬼身在閻王的一擊重創之下,再也難以維持,即將魂飛魄散的痛楚襲來,但此時判官卻仿佛完全感覺不到,隻是不敢置信地瞪著閻王:“你……”

閻王右手青藍色的光芒慢慢熄滅,他俯視著驚愕不已、正在緩緩消失的判官,笑容裡沒有歉意:“對不住了,你不該,有那麼一瞬的遲疑。”

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發之勢。他容不得有任何的絆腳石擋在路上,即使、即使隻是一點點的遲疑也不可以。

“反正,遲早也是會魂飛魄散的,我早早了結了你的痛苦,也不枉我們千年的情誼。”他喃喃低語,唇邊的笑意冰冷,帶著一絲異樣的妖意。

消失中的判官駭然地盯住他唇邊的笑意。

怎麼可能?那樣的妖意……多年不複見的妖意……

他的神智漸漸模糊。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鎖魂索已經壓製不住閻王了?他的封印是什麼時候淡掉的?為何居然沒有留意到?

他強忍著魂飛魄散的痛楚,目光緊緊地鎖住閻王的眼眸,那眸底最深處,依然是無邊的平靜,一絲異樣的情緒也沒有。

判官低低地慘笑起來。不是,不是他沒有留意到,而是閻王掩藏得太好,太好……

注意到他的目光,閻王唇角的笑意微收,半晌,似是不忍他就這麼去了,眼底籠著的平靜慢慢散開,露出了長久以來隱忍的恨意。

果然嗬……

判官痛苦地閉上眼。

一步錯、步步錯。天上地下就要大亂了。

當初他就知道,種下的因,總有一天惡果會來到,數百年來他一直提心吊膽,擔心著惡果的反撲,如今終是時候了……

也許這也是種解脫,判官苦中作樂地想著。

不知道當初天界曾插手此事的人,此刻會不會後悔?

帶著永遠都不會知道答案的遺憾與悔恨,他的魂魄在空中消散。

閻王微微笑著,手中的追魂令輕輕地落下,劃破虛空,落入清風明月使的手中,沉重的玄木牌上,漆黑的大字觸目驚心。

“孟十一,格殺。”

脫離了不見天日的地方,她還真是有點不習慣呢。

站在久未蒙麵的光明中,阿羅輕輕笑起來,仰起頭來:遙遠的天際邊,夕陽已經漸漸沒入地下,橙色的光芒染紅了四周的雲朵,暈出燦然的晚霞,如同一匹華麗的錦緞逶迤拖向天邊。

阿羅微微眯起眼,仿佛不習慣這樣美麗的景色。

太陽落儘後,城市裡華燈初上,爛漫若繁星點點,月亮的光華寂寞地隱在了明亮的燈光之後。

阿羅漫步在城市街頭,對人世的繁華視若不見,心裡隻隱隱冷笑:不知道天界那些老家夥知道了沒有?

她漫無目的地走著,卻又似是在等待著什麼。

她在等待著毫無疑問會如影隨形而來的追殺,也在等待著她自由的日子,那已經非常地近了,近到她幾乎就能感覺到可貴的自由空氣就在鼻端。

阿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濃鬱的咖啡香味飄進她的鼻孔中。

她怔了一怔,睜開眼來,順著香味飄來的方向望過去。

“嗨,美女,進來喝杯咖啡啊。”

眉眼俊美的男人嘴裡叨著煙,吊兒郎當地斜斜倚在門柱上,狹長的丹鳳眼微微上挑,桃花麵容上春意盎然,含笑注視著阿羅。

咖啡的香味從他身後一陣一陣地湧出來,沁人心脾。

阿羅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幾秒,視線向上,落到門框處原木的招牌上。

那是一塊至少百年的紫檀木,店名是用古纂寫的,一筆一劃來龍去脈精細圓潤,隻是恐怕能看懂的人很少。

人間。

嗬,她不由失笑。店名起得真好。

她不打算拒絕這麼俊美的男人,微微一笑,本來宛如白玉的臉龐驟然流光溢彩,如同清晨枝頭尚沾著露水正在緩緩綻開的朝顏花。

那種瞬間盛放的美麗根本不屬於人間。

男人怔忡的同時心裡不由一陣嘀咕,是妖是魔?

阿羅正準備跨入門內,去享受一杯美味的咖啡,忽然背後一陣刺骨的寒意,她頓時停住腳步。

天地之間突然安靜下來,向來無處不在的風悄無聲息地停止了。

麵向著她的男人目光移到她身後,略有訝異:“咦,有人追著你啊,”看來這個女人果然不是凡人,他待調笑幾句,卻在看清來人之後驚得連煙都掉了,“哇靠,美女,你是禍水啊,關店了。”

桃花眼變了色,有些納悶地看了一眼眼前美得有點驚心動魄的女子,男人麻利地閃回店內。

“啪”地一聲,大門緊閉,將災禍關在了外頭。

阿羅呆呆地看著大門緊閉的咖啡店。

那個男人的動作……還真是利索啊。

他居然看得到?!

阿羅抬頭,再度望了望招牌,心中冷笑一聲。這個人間果然早已不純粹了。

她轉身離開,並不回頭去看身後,順著街道的一邊慢悠悠地走著,似是充滿了閒情逸致般散著步,隻是走的地方越見偏僻荒涼,幾乎不見人煙。

隨著人煙的逐漸稀少,漆黑夜幕下,星月似乎都隱了蹤跡,夜色越見濃黑,看不清人影。

阿羅靜靜地等待著。

“孟十一,跟我們回去。”

黑暗中現身的男女衣袂飄飄,在暗色中,一頭銀白的長發和黑色衣衫腰間掛著的銀牌閃閃發光。

認出那銀牌代表的意義,阿羅有點詫異卻並不怎麼意外地笑起來:“清風明月使。好久不見了。”

路清風,左明月,追魂司司主,地府不世出的高手。

左明月麵容溫柔沉靜,笑容溫和如同輕風拂麵,語氣柔軟地勸道:“孟十一,轉回地府吧,隻要你回去,我們不會為難你,”她抬頭看看濃黑如墨的天空,態度誠懇得讓人幾乎想毫不猶豫地相信她,“這個人世間,哪裡有你停留的地方呢?”

阿羅望著她溫柔誠摯的麵孔,淡淡地斂了笑意。

雖然明知道她是裝的,卻也不得不承認,她裝得很像,幾乎要讓她錯以為明月使是真心地為她考慮。

阿羅冷冷道:“你們接到的,難道不是格殺令嗎?”

“啊?”左明月詫異,笑容裡有十足的歉意,“原來你知道,那真是抱歉得很。”她轉過頭向路清風點頭示意,不再好言相勸,退至一旁,張開結界。即使這裡非常地偏僻,不見人影,她仍是小心地將不該屬於人界的事從人間隱沒。

路清風緩緩自腰間抽出銀鞭,臉上沒有一絲生氣,連說出來的話裡也空洞得沒有任何情緒:“既然如此,孟十一,你自己動手吧,我留你一個全屍。”

“我都死了不曉得幾百年了,哪裡來的全屍?”阿羅輕哼,看著他那張沒有表情但卻精致得如同陶瓷的臉微笑,“至於我的鬼身麼,你有本事,就來拿。”

此言正合路清風的意,他亦不廢話,麵無表情地抖開銀鞭,攻向阿羅。

阿羅騰身閃過,銀鞭似有生命一般追著她去,她騰挪閃躲,卻隻守不攻,並沒有反擊。

路清風久攻不下,心裡詫異起來,對阿羅不禁刮目相看,沒有想到孟婆居然會有如此實力。

“居然躲得過啊。”他麵無表情的臉上首度生動起來,綻放出嗜血的笑容,“那麼就來看看,你真正的實力吧。”

原本對付區區的孟婆,應該是費不了什麼勁的,所以他也是懶懶散散,完全提不起興趣來,沒想到孟婆的修為出乎意料,讓久未逢過敵手的他不禁很是興奮。

刹那之間,銀鞭的光芒大盛,光芒觸及處留下一團團灰燼,阿羅不敢灼其鋒芒,連連退避,然而在銀鞭靈動如蛇的追擊之下,前後左右的路都幾乎封死,她能閃躲的範圍越來越小,路清風逐漸將她逼到了隻有立錐之地,而後毫不手軟地發動了致命的一擊。

阿羅瞟了一眼路清風臉上少有的興奮表情,內心非常無奈地歎氣。

她就知道,地府裡的變態真的是太多了。

銀鞭直直地奔著她的麵門而來,阿羅彆無他法,伸出手硬生生地握住了銀鞭。她的身體猛地一震,氣血翻湧,幾乎站立不穩。

即使她已經不算是純粹的鬼身,收魂鞭對她仍是有影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