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七夕 象牙塔的階梯漫長……(2 / 2)

醉煙花 秋黛影 3759 字 11個月前

蘇夢枕醒得很快,因為他一向淺眠,也因為白愁飛的腳步氣息驚動了他。他的目光旋落在白愁飛身上,愣了一下,笑笑,“原來是二弟,抱歉。”淡淡的恰到好處的語氣,仿佛方才的錯擾隻是倏而的迷夢,輕輕一筆就這樣轉瞬撇過。

白愁飛點點頭。他發現自己此刻除了點頭仿佛什麼也做不了,喉嚨裡莫名得乾澀著,一切的話語仿佛都是尷尬的,索性靜默。

“打擾大哥了吧。”許久,他找回應有的姿態,走近。

“哪裡。”蘇夢枕起身,紅衣曳動了一下,話語卻先被衝口而出的急促的咳聲打斷;斷斷續續地說著,“晚上太閒來無事,不想一時困倦了。”

“大哥——”欲上前伸出手,白愁飛轉念還是走到窗前合上窗扉,回身略扶住,“大哥的身子不應受寒的。”

“是我大意了。”不著痕跡地將衣袖帶離那掌心的溫度,蘇夢枕起身對向窗外,道,“今夜月色很美。”他的眼神越過蒼穹,黑如點漆的眸中仿佛落入月華的神采,平靜,而遼遠。忽然間像想起什麼似的,蘇夢枕轉過身來問道,“倒是你,怎未同小石溫柔他們一起出去?”

“嗬,因為過節麼。大哥知道我不屑的。”走到窗前和蘇夢枕並肩,白愁飛笑著搖頭,“再說三弟和溫柔一起,我又怎好插進去。索性想著不如來和大哥清談些好。”

“怕是叫你無趣的了。”聞言,蘇夢枕掩口咳了兩聲,“說起來我也許久未出去走過了。記得幼時在京城,到了七夕天子腳下總是歌舞升平的。”仿佛是對往事的回憶,蘇夢枕低下頭,臉色略略柔和了幾分。

“原來大哥也不曾去賞過七夕。”白愁飛低下頭看向自己的掌心,“我,便是一個人漂泊慣了的。怎麼,大哥也未與雷小姐出去過?”

“這時候她也是擅離不了六分半堂的,何況跟我這‘對頭’。” 淡淡答道,蘇夢枕移開視線。

“……抱歉,我失語了。”白愁飛抬眼。

“不。我跟她,也隻是這樣而已。”平淡地揮揮手,蘇夢枕緘口。一時沉默下來。

“要不……大哥今晚可有興趣出去走走?”剛一脫口,白愁飛就有些後悔了。這未免太過莽撞,再說七夕,他們這兄弟一起出去成什麼話?

果然蘇夢枕有些詫異了,轉過頭來看著他。

“不是……我說,沒什麼,還是算了。大哥也勞累了,不便的。”吸一口氣低下頭去,他有些尷尬地匆匆開口,不知到底是想辯清什麼意味,還是,找著什麼堂皇的理由。

“……不,去走走也好吧。”就在漫長到白愁飛幾乎以為蘇夢枕不會有回應的時候,他聽到蘇夢枕近在咫尺的聲音。他驚訝地抬頭,看到蘇夢枕沉靜的麵容,看著他,重複了一遍,“很久沒有出去過了,走吧。”

既然蘇夢枕開了口,白愁飛倒也不好推辭了。拾起案旁的衣裘,拂滅燈火,也就一前一後地順著盤曲的樓階走下去。除了蘇夢枕偶爾壓抑的低咳聲,兩人就這樣沉默地走出門。

果然我比不得小石頭吧,白愁飛有些自嘲地暗想,做不了眾人前那樣燦爛謙善的姿態,而蘇夢枕,果然也是與三弟親近些。嗬,自己麼,這個一進樓子就要求副樓主之位、與蘇夢枕意見不合便針鋒相對的狂傲之態,倒也虧他容忍得下來。須知,此前他數度起落,便不知多少是因了自己的性子。眼高於天,眾人搖頭,太傲了。

“真是隻隔一層牆壁,便是兩種洞天。”彙入熙熙攘攘的人流,慢慢向前走去,蘇夢枕開口。紙燈,綢燈,琉璃燈,光焰仿佛桂瓦上的流華從瓊霄射下,寶馬雕車香滿路,一夜魚龍舞,也是,誰還疑心這太平光景下有熱絡以外的情境呢?白愁飛略略側目,隻看見模糊的光影打在蘇夢枕病得瘦削的臉頰上,驚煞人心的慘白與嫣紅燭影的暈開交融,仿佛點染了胭脂色般不真切。

他喜歡觀察一個人,不動聲色喜怒莫辨;之前他一直認為,自己的眼光也算得幾分犀辣的,然而遇到蘇夢枕後他才發現,這世上有一種眼神,叫洞察。在蘇夢枕的注視下,他時常有種被一層層揭開的感覺,拆著骨,帶著血,那眼光似乎能剜出人心,讓人十分、特彆得不自在;尤其是對高傲如他,幾乎立刻升起一種本能的拒斥感。後來一步步接近蘇夢枕,他發現自己原來對一個人能有這麼濃的好奇心;對著這個二十六種惡疾纏身活得如同向閻王賒命的人,他的眼光竟時常紮了根般移之不去。

那麼,看出什麼呢?偶爾不經意地感覺,他和他其實一樣,寂寞?笑話,能讓人輕易感受到自己這樣那樣的情感,他也就不是風雨樓主了;退一步,即使那時他隻是作為“蘇夢枕”,而你恰好感覺到那麼一絲一毫,也會立刻被他淩人之上的強勢掩蓋得很好。

但是,那算什麼呢?在議事時,蘇夢枕的目光若有若無地飄向窗外,停留在枝頭幾點豔紅的寒梅上,亦或是,倦臥病榻,一個人遙望著對麵的樓,漫不經心地答著話,思緒,偏偏還是那麼清醒而堅決。莫名地,白愁飛有些迷戀上這些不經意的發現,那種同樣深刻的感覺,一如他自己常常在高樓之顛負手看天。他知道,蘇夢枕其實也時常看向天,雖然隻是淡淡的停留,卻不知,有幾分是在紅梅、孤鴻、枝上雪?還是對麵的樓?還是對麵的人?

不留神已陷入思緒。蘇夢枕微詫地停下腳步,隻看到白愁飛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他愣在原地倒沒什麼,隻是這風神俊朗的人物未免太過出眾,引得過往女眷們竊竊私語,不時玉麵上飛紅一片。蘇夢枕不禁好笑,探手向他腕間點去;而直到驚覺脈門被扣住,白愁飛才驀地回神,下意識就凝氣於指,險險發出。等到看清麵前站的是唇角微揚的蘇夢枕時,就聽得他淡淡笑道:“白副樓主,反應敏捷啊!”

白愁飛不禁尷尬,這才發現原來蘇夢枕也有言語戲謔的時候;誰曉他還接上一句,“既然是七夕,想想哪位佳人也便罷了。”白愁飛不禁想,如果他知道自己方才腦子裡裝的全是他,又會怎樣反應?想歸想,他倒先覺著搭在自己腕間的指一片冰涼,想是這臨近仲秋更寒露重,又在外遊走多時所致。忙遞上攜帶的錦裘,“秋夜寒冷,大哥披上吧。”蘇夢枕正想答話,果覺一陣涼氣從肺間沁出,衝出口的也是連連的咳嗽;一邊強自按捺著一邊欲接過,卻隻一瞬間,身上便被什麼東西覆著、暖起來了。他望著白愁飛直接抖開攬在自己身上的大衣,隱隱覺得哪裡有幾分不對,道了聲謝過二弟,卻又無從說起。一邊暗笑著自己這又有何不對,不過是兄弟情義,卻又何至扭捏起來?若說幾分驚奇,也就是自己與這二弟,平日裡雖說算不上機鋒往來,卻當真是少有如此平和時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