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自從那次七夕外出回來之後,白愁飛便覺得似乎有些什麼東西盤亙在心口,每每在麵對蘇夢枕時,舒展不得。尤其是聽得他慣常的咳聲時,便想起那老嫗之言,隨即產生對那人淡然一笑置之、依舊在樓中冗務中周旋而從不顧及病體分毫的,出離的矛盾。
誠然,他知道蘇夢枕的病,是如一隻潛伏的惡虎,森利的爪牙便對著他的喉嚨;時時刻刻如無常的手般,扯著這人每一分的生命。
生死,對於每一個江湖人而言,無疑是看得很透的。
恩怨仇殺,刀口舔血,他們過的本是這種日子;就算不是他的病,他們也都很心知肚明,以蘇夢枕的身份,將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時時刻刻虎視眈眈的殺機未必少得到哪去。權勢、利益,世人爭來奪去的,無非繞著這二字,把自己偽裝得有多清高,亦不過一張叫人作惡的嘴臉而已。
所以白愁飛從不屑掩飾自己的追求;成者為王敗者為寇,他所要的,就是要站在世人臣服的頂峰,而不是一輩子當個副手。
所以他進金風細雨樓的目的一開始就規劃得很明確:風雨樓將成為他實現野心最佳的跳板,至於蘇夢枕……他叫他“大哥”,叫他“樓主”,心裡卻是處心積慮地盤算著怎樣取而代之。蘇夢枕勢必不會將樓子全然交付予他,即使蘇夢枕許了他這個副樓主;但那沒關係,從來白愁飛所求的東西就不是靠彆人舍予的,他,自會用這雙手來奪。
病來如山倒,蘇夢枕這一病,倒的隻會是金風細雨樓。
而到那時,他已經有了足夠多的時間在金風細雨樓立足站穩,他這個副樓主自然會義不容辭團結眾人,力挽狂瀾,讓風雨樓不僅在京師活下去,還會真真正正地成為京師武林的“群龍之首”。小石頭散漫無羈,他這個“副樓主”再進一步……是實至名歸,順理成章。
這該是他最樂見、最不費吹灰之力的走向。
可是七夕之後的一天,王小石忽地笑著對他說,二哥,能看到你這麼關心大哥實在是太好了。
關心……?是在說他,關心蘇夢枕?笑話,當時他毫不猶豫地譏諷著回道,你病成這樣二哥我自然也會去“關心”你。王小石吐了吐舌頭,笑眯眯地瞧著他,轉身溜也似地走了。
當時……事後反應過來,他低頭;王小石盯著的,就是他手中這碗樹大夫開的方子、他端著的藥吧。
碗中褐色的藥液泛著濃稠的苦味,熱氣猶自嫋嫋,瞬間模糊了他的視線。
心中有些念頭蠢蠢欲動,像壓抑已久的小獸啃噬著,翻騰著,讓他停了下來,望著平靜的液麵皺眉深思。如果,隻是如果……以蘇夢枕的警覺是否會發現?
——然而終究,他還是什麼都沒做。端好藥,穩穩地邁上樓階。
至少現在,他在金風細雨樓的苦心經營尚未有明顯的結果,所以,蘇夢枕必須活著。他是這樣說服自己,將忽閃而過的念頭抹去,心下稍安。
門是半掩的,象征性地叩了叩,不等回應,他就推門走了進去。
蘇夢枕披著厚重的氈衣,半倚半臥在鋪著狐裘軟墊的長榻上,垂眸看案上的文書,眉蹙如刀。一身清爽的雨過天青色,相較之下越發顯出那身軀的單薄來,就如同陷在座中一般;麵前條案上還堆著厚厚一疊待理的事務。
“大哥,藥好了。”簡單地招呼一聲,徑直走過去將藥碗放落,人卻停下,裝作不經意地問道,“怎麼,莫不是樓子裡出了什麼麻煩事?”
他在蘇夢枕麵前向來直來直往,禮節簡略得可以,本來以為蘇夢枕心裡至少也該頗有微詞,可蘇夢枕卻如同深知他個性使然般,常此以往也不在這方麵計較。蘇夢枕聞言抬頭,扔開手中文卷,向後仰去揉著眉心答道:“哪裡。樓子裡有你與三弟協同坐鎮,自然穩妥得很。”
“那是……?”心下約莫明白了兩三分,白愁飛皺著眉,倒也就趁勢問個清楚。
“六分半堂。”短短一句,蘇夢枕徐徐睜開眼道,“雷損道婚期將至,六分半堂與金風細雨樓姻親將成,至少應先合作拔去關七的迷天盟,也催促風雨樓為親事早做準備。”
嗬,不愧是老狐狸。心裡冷笑一聲,他隨口道,“一來拖延時間,二來坐守漁翁之利,雷損的算盤打得倒精。這一嫁女兒……可是無限生機啊。”思及雷純,他心裡便有些隱隱的悶。那個從來不把自己放在眼裡的女人……何況,她很聰明;不,簡直就是太聰明了,卻還能作出一副玉潔冰清純純美美的樣子……以為天底下男人看見了都會拜倒在她羅裙之下嗎?嘖,那她真是太低估彆人了。但是,蘇夢枕與雷純有婚約,這是甫入金風細雨樓蘇夢枕便親口告知他們的,而且,他還在他們麵前直言不諱地承認:“我愛她”。那時候他很是不屑,原來蘇夢枕這樣的人也免不了俗,一個女子便讓他縛手縛腳、在與六分半堂的對峙中平添許多變數。可是這段不短的時間下來,白愁飛看到的蘇夢枕依然是對六分半堂步步進逼處處不容情的,似乎……未曾因為心愛的女子屬於敵對的陣營而猶豫毫分。
仰望蘇夢枕居室的那扇窗時,他想,究竟是因為蘇夢枕無情,還是因為愛得不夠深?蘇夢枕的心裡除了有偌大一座金風細雨樓……還有什麼?
他想知道,非常想;甚至於希望有朝一日,能逼出那個答案。
無論是看著蘇夢枕為了他的夢大義滅親,還是蘇夢枕為了他的愛袖手天下……無疑,都將是非常有趣的。帶著一絲陰暗的惡毒,他在傷樹稀疏的黑影下負手看天,唇角帶出半彎殘酷的笑意。
天空中半輪明月皎皎,他的白衣就在那樣的夜裡沾染了塵土,再也不是坐看雲端純粹的躊躇滿誌;躍躍欲試的欲望,一步步拉扯著他偏離了原來的軌跡。
他的心底開始蔓出了黑色的陰影,那是魔鬼的蠱惑,偏執的根源,卻隻是在這樣一個又一個簡單的夜裡。
他想要打破,想要逼近;卻忘了,他賭的原就是一個把握微不足道的局,所謂的結果,他承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