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之禮,國之根本。臣會守好本分,決不越矩半分。”龍形寶座下,垂順銀發的男人沉沉爾雅的聲音回響在金燦的大殿之上。
清啊,會不會撒謊?
我總是期盼著那天,他可以撒一次謊,撒對於他在父皇麵前對我起誓的那句話的謊。讓我知道他並不是個完美得出奇的人,證明他能為我做一個不完美的人。
可是一切都太完美了。還是孩童的我愛坐在屋頂。看著屋簷下那黃藤藤的宮殿,龍形的簷角,一個個表情猙獰威嚴;大大小小的房屋,一層層把人包圍,阻擋窺竊外麵的世界的眼。啊,多像個無底洞,一切都會有人來填補,無論我是個怎麼樣的人都無所謂,自然有人會幫我收拾一切:穿衣、洗臉、擺筷、陪我賞園,甚至有才的人還能為我分擔國事。而作為一個皇子,隻要聽命行事即可,這就是打從我出生那一刻起所過的生活——幸福,值得慶幸,很滿足,生活優越的甚至不用擔心自己將來會成為一個怎樣的人。我天生就是咬著金湯匙的家夥,沒有必要的煩惱……可是,有時候,又突然覺得沒命的空虛,一切都有人打理的日子,好像個傀儡,好像個很醜的東西霸占著空洞的身子,爭著空洞的眼珠子,動著空無大腦的腦子,渾身空得能不知道——怎麼走路、怎麼動。
而遠處亭子裡在紗幔的遮掩下仿佛糾纏的兩人的影子,那麼親密纏綿,仿佛即使是誰無端消失了,也不會驚起亭子裡的一點波動。
那個人,他絕對不會為我撒一次謊。沒有人會真的為我做什麼,一切隻是礙於權威、礙於命令,鞭笞下的唯唯諾諾,所以獲得越多,越覺得少得可憐——沒有比這更讓人覺得自己沒用了。
有的達官貴族的少爺,也嬌生慣養,倚仗自己的爹娘胡作非為,把自己搞得修養全無;有的人,天生賤命、尖牙利嘴,於是跟著那些顯赫身份的小鬼們狐假虎威,為他們出謀劃策,專做些令人唾棄的勾當。這些,殷清玉,打小以來,多多少少聽到一些,看到一些,可惜,他不是他們的一份子,他的煩惱,有些少爺們根本想也沒想過……他這樣不愛隨大流,是會吃虧的。可不,他的這些煩惱,整日積極地在那沒用的腦子裡運轉著,而他之所以沒成為那些人的典範,也全靠這些沒用的煩惱支撐著,這些想法總是沒人聽、沒人管、沒人知道,久而久之,他成了個任性的人,因為他已經把這些有用的沒用的,都視為了自己的一部分,如果誰看到了,那是要命的。
絕對。
沒錯。
清玉的娘親有一天,用比清玉更加無奈被囚禁下的孤寂眼神窺視到了清玉的這些世界,所以沒多久,皇後就死了。清玉想這是必然的吧。
因為就連他也隨之而死了……真正的他。
……
長大……長大……意思是拋棄過去那個孩童時候的自己嗎。還是什麼……
如絲綢般烏瑩的長發披肩的殷清玉,即將過成年之禮而呈現出清秀與幼雛雙麵的氣息,此時,在殷墟不算豪華卻十分精致的皇宮裡,在宮中的最深處,遇見了一個同樣長發過肩的身影,隻是身材縮小了一些,那是誰,他不免疑惑,走上前去,待那個孩子聽到動靜,探究地慢慢轉過身來……
呼吸有那麼一瞬間就停止了……這是殷清玉頭一次與兒時大約8、9歲的自己,相遇。非常相像,特彆眼睛,大大的雙眼皮下明亮閃耀,除了眼神,那麼冰冷,還有些迷茫,仿佛自己在跟自己賭氣。
讓人一目了然,殷墟唯一的皇子,太子殿下,孩童時候的殷清玉,看起來像個打從心底就與他人格格不入的怪胎,這個他自己早就知道了:我最愛的是自己。他的眼神這麼告訴長大了的清玉。
清玉突然有點不敢直視,便避開了……於是畫麵裡隻剩下了一個身穿精貴綢衣的小男孩,臉白眼明,氣色紅潤長得格外秀麗,宛若住在貝殼裡的珍珠,令人挪不開視線。
男孩緩緩踱步,不急不緩地走進一座宮殿,那是他的太子宮殿。宮殿裡任何東西都可以是他的,哪怕宮殿裡的人,現實點——就是生是太子的人,死是太子殿下的鬼。走入裝扮精心、浮華的內室,儘管裡麵的每一事物都那麼爭奇鬥豔、令人賞心悅目,男孩的臉上卻依然波瀾不驚,看不出個情緒。直到內室裡走來幾名宮女,男孩的神情才稍稍緩和了下來,眼神,卻更涼了……哇涼哇涼的。
那是個多麼容易妒忌彆人的孩子啊。
每天無所事事,一天下來就必須照好幾十次的鏡子,對著銅鏡裡的那個連自己都看不大懂卻又最熟悉的那位,微笑,打招呼,自戀著。其實,不過是個連嫉妒自己也不放過的人啊。
8、9歲,正惹人疼的模樣,總是聳著臉,愛憋著嘴、赤腳在房裡走,像誰欺負了自己似的。他這粉嘟嘟的女娃子模樣,清秀小巧,該是多麼討喜的。僅有一麵之緣的權貴婦孺們,都忍不住上前逗逗他,然而礙於其尊貴的身份,真敢惹他的,真沒幾個。何況,那個孩子,有些時候安靜得過了頭,愛理不理的樣子,那雙怎麼樣都無所謂的水靈靈的眼珠,這份高高在上的距離感,無形中讓其他人自行慚愧,張口結舌下,不免讚歎他的太子氣概,暗地裡卻又覺得似乎太過拿嬌,總是讓他們尷尬收場。
久而久之,這樣失去了屬於孩童天真爛漫的色彩,讓人膽怯壓迫,無人敢於靠近逗弄他。有人說這是帝王之相,注定一個人站在最高的頂峰,孤僻地死去。大家都覺得,小皇子是這個宮裡最古怪無常的主子,一半人說這樣的好伺候,摸不著門路的就講他實難伺候——怎麼都不願意聽話,上竄下跳愛鬨失蹤,還不喜歡人陪;有的時候又突地不明不白的傻笑,咧嘴的時候,倒也像可愛娃子,可自娛自樂而且樂此不疲的樣子,卻讓十個人中有十個人摸不著頭腦。換句話說,就是太聰明了,還是太高傲了,不怎麼買大人的賬。
日子長了,不搭理他的人就會驚奇地發現,小皇子乖僻的個性,很讓人樂得輕鬆。所以可謂是好伺候的了,你要是在他麵前摔個碗碰個花瓶,若不是他十分喜愛的,也就瞟個無關緊要、事不關己的眼神,或是憋一下嘴也就糊弄過去了。總之,除了自個兒,他誰都不關心,一副對日子失去了興趣,繼而又不死心拚命找日子的閒情逸致。
白天,他時常四處遊蕩。累了,就隨便找個乾淨地方歇去了。宮裡的人都識得這金貴的主子,渴了,隨便拎個人就能在原地為他端茶倒水。這樣沒有懸念的日子,男孩隻是偏著頭靜靜地看著,想著,不管時間已經悄然逝去的聲音,滴滴答答,眨眨濃密睫毛下忽閃忽閃的大眼,像旁邊假山上往下一直流灌的泉水一樣自如地淌走……隻有見到父皇母後與幾個皇室親人,才緩過神來,彎著眼滿足地眯眯笑著。
晚上,他在有好幾個正隱藏地守著各個角落的宮殿裡,叫人點亮所有的燈,一整夜的燈火通明。穿個適合他尺寸寬鬆點的長衫,不顧及他人的眼光,赤腳在冰冷的每天被人擦得光溜溜的琉璃石板上來回晃蕩,摸著宮殿裡沒有比他更熟悉的飾品,飄來飄去……有時候免不得會不小心踉蹌一下摔個跟頭,疼得他在地上呲牙咧嘴,攔住上前要扶他的那些個,痛處礙過後自己忍不住撲哧一下自嘲地傾笑而出,可愛刹了旁人。
該到睡覺的時刻,他便乖乖躺下,等著母後的侍女前來視察。有時候檢查的人還未到,他就忍不住泛困意的打起哈欠來,垂著的紗幔簾子裡,早已鋪好的暖過的床鋪,睡起來,就連冰涼的腳丫子也瞬間暖和起來。
除了這些怪癖習慣,小皇子不愛與下人來往,也討厭和官員相處,他最受不了那些教他琴棋書畫的老頭子的之乎者也。
沒錯,他隻愛滿世界晃蕩地玩。像脫不了繩索離不開爹娘的小鳥一樣,無憂無慮,在僅有的天空下到處飛翔。想睡就睡、想飛便飛,想停就停,想拉屎撒尿就拉屎撒尿,想什麼時候唧唧喳喳了就唧唧喳喳個沒完,就是這麼無憂無慮,也無欲無求。
8、9歲的他挺貪心的吧。坐在屋頂上,明明就連星星月亮都想摘下來吃掉了,結果也隻能呆坐著,問月亮星辰們為何如此璀璨又如此小氣。因為得不到,所以裝作不需要。裝作無欲無求了也便真以為自己沒有追求了,這樣彆扭的個性,總有耐不住寂寞忍不住的時候吧。
於是一天,男孩照例四處遊玩,卻也終於沒耐住好奇拉開了亭子一角的紗幔,看著模模糊糊脫得所剩無幾的赤、裸裸的兩個人。那是一對親昵佳偶,男俊女俏,正在一條僅能遮掩住下身的上等綢緞中□□著嬉鬨,從前總能聽到些許亭子裡發出的女子鈴鐺般的笑聲,今兒個聽到格外的震耳欲聾。而跟在自己後頭想要阻止男孩而慢了幾步的皇後,假裝沒看到似的,不由分說的蓋住自己孩子的眼,連打擾亭子裡的人的勇氣也沒有,硬拉著小皇子就退了出去。
“母後……”第一次,男孩在自己的娘親麵前顯得那麼手足無措。
牽著男孩涼涼纖細的小手,也不知是誰先冒出了些許細汗。皇後閃著淚光,看著男孩的絕色容顏上寫滿了無可奈何和悲戚悔恨交織的神情。“早知如此,就說什麼也不帶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