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宮女翻倒了一支燭台。三隻還未燃儘的蠟燭熄滅在地上,冒上了青煙。散落在四四方方的波斯毯上,映出幾個黑源孔。聞聲案幾裡的我掃過一眼,便調還了視線。反應過來的原本僵直著身的宮娥直直舒了口氣,突然神色又緊張起來,才想起了跪下恕罪。我恕她無罪,無聲的。
她並不懂。真是個笨丫頭。
善良的小草不忍心,開口讓她告退下去。
案幾外,殿央,小玄子還跪著。宮娥下退時,恭敬而害怕著,眼睛都不敢往旁斜視啊……我的屋子裡儘充斥著沒用的隨時都有可能被一個眼神一句話一分好處就輕易叛變的東西……
他什麼也不肯說,嘴硬得讓我不可思議。不求情也不求饒,我問他一句,他要麼不回要麼回我一卷子。我從來不知道他是這樣一個小孩子,很是決絕倔強。
滿滿都是我的不是,罪狀數十句被他送出口,條條款款籮籮筐筐羅列有致規規整整陰陽頓挫。我從來不知,他那麼伶牙俐齒,看樣讓他在旁看我讀書習字,倒是讓用心良苦的他反超越了我了,我是自作孽麼。
話剛完,到現在都猶言在耳,字字如琢嗡嗡響在耳邊。
我讓他在外麵再好好想想。
後來下雨了,從毛毛細雨到傾盆大雨,隻花了一盞茶的功夫。用百合泡製的茶還沒有涼,小草輕輕打開了窗扉,回頭一雙剪影蝶般的眼眸朦朦朧朧地,話隔在輕啟的口中,要出不出,小臉愁得可以滴出水。
我抿了抿嘴,氣得更甚了。是氣自己起身決定出去時沒有帶傘。
“你是主子,我沒有理由指責你的過錯。但我在心裡評價有何不可?我什麼也沒有錯,所有的錯都是因為殿下你。你身為殿下從來不聞世事、不廢寢忘食讀書學習治理國家,卻隻知玩樂思逸;你視人命為草芥,冷酷無情,常常任性妄為,不過這些都是大道理,於我小小一個內監是毫無關係的。可你故意不救我哥哥,你心血來潮把他變成了太監,看著他任他做苦力被欺負,即使我怎麼掏心賣力的服侍你,怎麼央求你,你還是不為所動。你好冷血。”
你說的都對,但我絲毫不悔改,也不會改。
跪在太子殿堂中的小玄子,姿勢直立,神色漸漸灰淡而迷茫,“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心裡對你有所不滿,卻不敢放肆。我做過什麼錯事,唯一錯的就是昨晚見殿下你受困沒有上前解救?可我心裡爽快了!終於——”他低下頭,小小的淺笑了一下,視線不再看睨著他臉色平靜看不出任何表情的我。也許他弄不清我現在所想,所以才有那麼些茫然無措吧。
我其實什麼也沒有想,原本被覺背叛的心反而慢慢平和了起來,真是奇怪,我遭人失望,繼而他遭我失望,一報還一報,這仿佛都是注定的,我早有預料吧。
斜視了他一眼,便收回視線,隻聽我淡淡的輕聲說,“當初我看你是一個不太會計較的奴才才對你另眼相看了些。以為你懂得分寸,懂得在這皇宮裡生存,現在才曉得自己錯了……你藏得很深呀,也學我計較這些計較那些。嗬嗬……”會計較得與失的心。
當一切全部失去,心還有餘地計較嗎?看著頭低下的他背脊慢慢有了絲震動。良久,他緩過一口氣,抬起了一直不肯抬眸對視的頗有靈氣之目,視線交接之際,才發現小玄子的雙眼已經濕潤,紅紅的絲線布滿小小圓潤的眼珠上,還是像極了初遇時那番楚楚可憐,菱形的小嘴常常抿著,惹人憐愛,他開闔著的話語,連嘴角都起了顫抖。
“我與哥哥一樣對宰相佩服得五體投地。當那天殿下不答應,於是我自己抱著試一試的心態越矩懇求他收了我哥哥,他問你是什麼意思,我如實相告了你的原話。他……他說他不會要將來的王不會要的人……”
很理智的回答。
“但是……但是他讓哥哥、讓哥做了——死士……”
隨意嗤笑之聲的還沒有揚出口,話聽儘,心一下子吊在了嗓子口。
我猛地從案幾裡直起了身子。不可置信。
“因為他說,沒用的人到了那裡也還可以有些用的。”
小玄子的表情欲加哭笑不得,淒慘絕望的苦笑著望著頭頂上高高的屋簷。
“——宰相好可怕呀,哥哥的命攥在他手裡,想讓他乾什麼就乾什麼,哥哥還無怨無悔。死士是什麼東西我們一點兒也不知道,哥哥就這麼被騙了過去——再見到他,他已經認不出我!”他倏地站矗立了起來!抬起那長長寬寬的袖口甩向座機!第一次,我看見他用手指指著某個人,讓他那麼激憤的,這個人——就是我。
“你們都是利用我們的人!我一個太監在這宮裡算什麼?自從成了太監我哪時候不受歧視排擠?我在殿下心中不過是一顆用過即可丟的棋子,若沒有也沒有關係再找就是~太監算什麼?!跟死士又有什麼兩樣?!沒有自己的心誌,像狗一樣在主人腳邊聽候差遣,費儘心思苟延殘喘,絞儘腦汁照顧無微不至,拾剩下的肉吃,誰來關心過我過問過我?當我什麼都沒有了,我也什麼都不想要了!”
“——殿下殺了我吧!!”
他朝我高高地揚起頭顱,青絲下的小臉麵無表情得毫無血色,卻依舊在昏暗中閃耀出幾分俏顏。男童的視線略過看著遠遠方向的一處,仿佛回到那令他記憶猶新一輩子都忘不了的當日。就是這麼小的纖細的身子他朝我這般高聲說道。我卻分不清,他是在為哥哥討回公道,還是在為自己的遭遇謀不平?
這些都不重要了。
早在被閹割之時,或許太監的心,就已經死了……
“……”
“下去。”
“做什麼?”我忌憚地弓直了背。
小草正握著我的手邊為我擦拭濕透的發絲,她本喃呢著輕聲喚“殿下”,一聲一聲,言語間仿佛還有些驚鴻未定的顫抖。這副宛如初來乍到時那怯怯小孩子的模樣然讓我不由憶起從來與小草形影不離的小玄子,想起他先前在殿裡一番激憤言辭,不禁晃了神,任由丫頭打理。
這時藥笙清在隨後屏風內換好了衣裳。伸手披過絲織長衫剛一走出來,他便這麼淡淡命令道。我驚得抖抖身回神,不假思索的話語中充斥了些敵意與納悶。若小玄子沒有說錯,藥笙清確實是可怕的……
又幫我拭了拭發,小草瞄了眼屏風前的藥笙清,豐俊的眉宇間一菱一角仍“臨摹張顯”得氣勢強勁。小心翼翼合下敬畏諾一聲便隨其他侍女一並退下。大門被關起,門扉緊閉阻擋雨聲,內室隻剩我……與他。
氣氛一下子凝重起來。藥笙清持著沉靜的眼睛總有股要把人吸進去動彈不得的魔力:“殿下,把手給我。”
“……”我注視著藥笙請與命令無疑般的眼眸,話反而沒有聽清。身子自然也紋絲不動。藥笙清繼續拿魅惑的丹鳳眼睨著我,挑了挑細眉。
“殿下你晃神了。”
猛然回過神,我扇扇睫毛,把一直盯著他移不開的視線匆忙調開:“哦……”怎麼會如此……造物主是怎麼想的……呃,但願掩飾掉了著了迷的尬色。
藥笙清注視著我低頭不語默然了半響,突地輕輕優雅抬起手勾起我的下巴,細長的食指撫上我的臉頰,食指摩挲在肌膚上瘙癢的,臉頰不知怎麼的被一觸碰就如開水燙開般紅了出來。
“在臣麵前閃神的人殿下還是第一個……”我可不是閃神,我是回不了神。幸而他誤會了。“何況還是正中了毒的。”
“嗯?”詫異的偏過頭,一向厭惡他人碰觸此刻卻忘了要揮開那隻放肆的手。或許我也根本不在意。藥笙清的手指涼涼爽爽,冰鎮之中指腹卻含著溫熱,惹我不敢承認得舒服——舍不得掙開。
藥笙清琉璃色光澤的眼眸閃出一抹暗沉而捉摸不透的神采,撤開了大手,沒想輕笑了一聲,仿佛覺之有趣:“來吧。臣為你驅毒。”話罷,搖曳的衣袍飄至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