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夕樓正對望月台,兩樓間隙於天池水恰隔岸相望,取左日右月精美明鏡之意。
“他們應該是先前我拜訪的三國分彆派來的死士,企圖我逗留在殷墟之際做最後一次行刺吧。這一路以來都是如此,在自己國家殺我不便,就想派去彆國離間之下正好坐收漁翁。卻實在太小看殷墟了,嗬嗬,我當真是福大命大才能見了殷墟見了你啊,你知道麼……”
而好不容易爬到觀夕樓上,天還多多少少昏暗著,閃現著似日似月的幽幽藍光,擱著左臂倚著闌乾,我睡了。沉沉的,打著幾乎細無可聞的微鼾。
我沒有像沈瑞珂那意境,一身混淆視聽的輕便黑衣,站在闌內,隨風飄舞著的尾衣,像翼,漫不經心地飛扇,漸漸與霧夜融為了一體。就連他的表情也是似笑非笑的,我無趣地閉上眼,儘管他溫淳如春風的嗓音仿佛一瓢流浪的無法停留的流水飄搖進耳邊。
“你知道吧?我有兄弟七人。數我為大,生母又是國母,自然出生起便順理成章為皇長子。掌管太子宮。”
“……”
“太子宮很大,母妃受寵,我自然也從小便極受父皇寵愛。宮裡的人待我極為上心,又因聰慧好學,深受官員乃至百姓愛戴重視……人們都常在我背後議論,說本皇子生下來就是咬著金湯匙,不可多得的人中龍鳳,不可多得的幸運鴻福……”說話的聲音慢慢停止了,說話者仿佛回到了回憶裡,在似真似幻的夢中我不耐得皺起眉,咕噥道。
“還有呢。”
淘氣的小風停下了,綢衣寧靜的貼在皇子身上,唯有腳步聲慢慢踩著優雅的步伐悄無聲息的越來越近。
“你當真是淺眠阿。”湊下來,他半歎息半驚豔道,“累了?”
聞話,我慢慢睜開眼,果不其然對上他朝我淡淡微笑的俊顏,眼窩深邃麵如玉潤,線條健美的下巴上竟因一晚而有了些細小的胡渣,把整個人都稱得穩重老成了些。就這樣隨我坐於廊下,對我講他自己的故事。
故事啊……如若不是,你還會不停不斷在我耳邊的嘮叨嗎。即使我已歇?即使裝得仿佛我不想聽的樣子?
我慢慢支起腦袋,偏頭看向他,眉有些微挑,“雖彆人都在背後羨慕你的幸運,但不單單是想對我說這些的吧?”彆人家的皇宮裡會比我們家發生的還無趣,還是更隱秘呢?我很想知道,很想知道,所以繞過重重之重的這問題,到底皇宮裡的人,最後都是什麼命運呢,身為太子,你還幸福嗎……
我恬靜的臉上滿是空白,儘管腦中浮現了太多的人和事物,卻都是過眼雲煙般那麼蒼白。沈瑞珂低頭俯瞰著這個樣子蜷縮在廊欄上顯不出一丁點因熱而沾染上紅暈血色的我,眼睛撩過笑意,卻是很淡,仿佛在回應著我的話,是那麼正確,或……準確。
“我果然沒有看錯你。你說的真對,想必也是你的經驗之談?”他低下頭,直視得越發仔細。
“……”
男子歎口氣,倒沒有真的怒氣於我的臉色,“你真是自私,所謂又同過船又同過席的摯友,就是要互相交換自己的秘密,你這樣吝嗇,隻進不出,未免失義。”
我麵無表情地側過頭,“摯友?”不是疑問的口氣,而是質問而不屑的語氣。繞是臉皮再厚的人也不禁受辱尷尬吧,有人就是到死也毫無自覺他多麼隨便。昏暗的晨光下,男子依舊一張無動於衷的伸展在我麵前的麵皮。
“至少方才同過席吧~”起初我並不明白哪裡同席過,卻見沈瑞珂朝我投來不懷好意的目光,用眼神朝天際會意了下來時的方向,露骨又飽含深意,接著嗬嗬如得食貓兒般沉吟著笑不斷。
太子殿的內室。我們確實……
我不禁被這種輕挑挑起了幾分薄怒。困意一下全無了,二話不說轉過身子,氣急:“我最討厭你們這種人,不要臉的緊!”這話已夠歹毒,識相點的人就不該再來騷擾。生氣了更好,就怕他沒脾氣!
氣氛僵直了一會兒,卻果然不足半響後男子又傾身粘了上來,黑絲鑲邊的寬袖晃入眼底,是他雙手微籠罩把我圈住。
“你——”我咬牙切齒,這人,還以為他終於識了相,卻沒想越來越恬不知恥!我就在想他今日怎麼一整天都那麼失常的正經,原來是狐狸尾巴還沒露出來!
“走開!好重!饒是想壓死我?!”我手腳並用演起武行。緊貼著背的左右手出手快速有力地牢牢掰住我。收進他大張的胸膛裡,邊還輕輕鬆鬆的口氣。
“你呀就是太多心了,為何要這麼悲觀的?”沈瑞珂頭低下頭望向胸膛裡窩成一團還在掙紮的小家夥。
“要你管!”我脾氣也就是這麼糟糕!但以前我不是這樣的——
他一笑置之:“殿下摯友,太陽升起了。”
打斷我後,狡猾而一派清閒的笑容也慢慢沉澱了下來,在他柔聲的提醒中,我不禁下意識地回了頭。畢竟我們來觀夕樓等的不就是這一刻。他要我看的,我終還是忍不住抬頭了——
我與姘國的太子看了黎明。
太陽一點點、象征著炙熱的升起,早晨的天有些淒涼,叫滿天星的小草棉絮飄揚帶著清涼露珠紛至遝來在一夜不曾梳洗的臉上,不覺臟反倒乾淨似的。在殷墟,清晨的風是最冷的,所以我一向是賴在被窩裡,這次床上多出一個大障礙,大眼瞪小眼數柱香後被他突發奇想說去個好地方便把我硬拉出來,我以為自己是糊塗了,不然哪怕是過了十年、二十年,世人知道殷墟的太子和姘的太子會有這樣平靜得恰似親和的一個早晨,都會大跌眼鏡的吧。
我確實,太孤獨了……寂寞了十二年,這顆心,被黎明的露珠的清洗,洗禮,還是蛻不去那微涼的苦悶。
還有不知道為什麼,今兒個的守衛一下全不見了,就像昨晚洗乾血跡為毀屍滅跡似的猛地從宮殿消失,就連旁日裡那些守門侍衛也全個不見。宛如說好了一般,幽靜無人的宮殿,沈瑞珂把我從那裡帶出來,東走西逛,過分輕而易舉得讓人不覺詭異都不行。我不管父皇和藥笙清是在打什麼主意,不過一點也不笨的沈瑞珂這回卻學會了裝傻……
太陽的輪盤越來越大,也越來越亮,澄光乍現,揮霍人間,沒我想得那麼美,畢竟以前也一直見過,時常站在望月台的我,隻是這回什麼有些不一樣了?
可是沈瑞珂對我卻甘願不掩秘密,為何?
這個隻待了三天的聰明“呆子”,卻像待在了我身邊很久很久……難道這個陰冷的銅牆鐵壁的皇宮,隻有眼前這個人最懂我嗎?為什麼當我再回頭,所有那些人都已經從我身邊一個個離去……
母妃……我的心真的好痛阿……為什麼你不再來叫丫頭在清晨把我叫醒?是因為我從來都不理會嗎?是因為你生氣了嗎?是因為你已經徹底走了嗎……
現在清澄的陽光照映在我被徐徐的風吹皺犯冷的小臉上,終於覺得有些暖和勒。四季如春正如這一霎那。
但是,
徹底從我生命消失的,又何止豔陽——仰著頭,我微啟嘴,眯長眼細細地看著,記下高樓上天際這一切,毫不吝嗇地露出驚歎而拜倒的神態,隨著一點一點地陽光的折射,絲滑華濃地顯在人間。
“清玉,漂亮吧。我就說你會不虛此行。”側過頭,靜靜地一眼,看出了我對日出的迷戀,他微勾起唇輕輕道。
我哼一聲,本想再揣出一腳以顯本殿下的刁難威名,卻在這人失笑時那沉凝微重的鷹眸中猶豫不定起來,就這樣錯過了擺驕的時機。誰叫他擁的我緊,仿佛很需要溫暖足夠的溫暖填補他的似的,這樣大的太陽也不夠嗎?
我依舊拿背對著他,這次卻選擇了默然處之,反正也少不了一根汗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