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母妃去世後,我再也未踏進一步的父皇的書房。
父皇的書房不比用無數金箔鑲成的前殿或晶瑩剔透的勇泉宮的富麗堂皇,從兒時第一次進入我就很是驚訝,一股墨香味迎麵撲來,眼簾一片透著濃厚內斂的氣息的赤黑。書房除一金製香鼎,龍椅後一牆凸起的金龍圖,一切都是由黑銅製成,哪怕帳簾絲帛也烏黑得讓人的眼為之雪亮。木質的家具排列得相當整齊,兩邊書架滿滿是或已陳舊或剛新添的書卷,就像聖潔之地般,從來都是一塵不染。我不禁狐疑,為何父皇要安置這些與他性格看起來完全不符的擺設,答案在起初或許還不明朗,直到我五歲時,那個人出現了……
“哈哈哈……清玉,原來姘太子把你深夜擄去就是為了給你講解他們人儘皆知惟有你不知的國史?!哈哈哈……這小鬼他在打什麼主意,就為了這個千方百計把你弄出去促膝長談?他想乾什麼……你說呢,笙清。”這個白癡父皇笑得口無遮攔、毫無節製好一會兒後,慢慢一掃眼輕鬆斂起容。拿起案上杯,輕啄一口香茶,失笑的臉上仍然能看出精湛於演技而深藏不露下的老謀深算。
被藥笙清強抱進來時,父皇早已仰躺於龍椅上,仿佛等候多時般安逸地嗅著中央鼎內飄至的那一絲絲檀香,麵上沉穩的神情卻是呆板得甚至可以說是有些木納。這是他每當回憶起和那個人曾經的時光時才會流露出的表情,母妃為此很是嫉恨又悲傷。而每在等他回神注意到我的一霎那,慢慢浮現一抹不失狡黠的笑意,恢複了那個真正的他,隻在限於這書房裡。
我很久,沒有看到了……不免陌生得恍惚了良久。
父皇與藥相無視我討論了老久宮裡的大小事務,直至談至一些明顯很是晦暗的部分,才令我聞出了動靜,因為他們都有意無意地開始把視線瞟向我。
真是老來奸詐,說得一點也不錯。就連自己唯一的孩子也可以拿來做魚餌,哼……害人睡眠不足。
“尚且不知。你不如當麵去問問他。”藥笙清每當四下無人時,對父皇說話的語氣都很隨便。
“嗯~也不賴。”父皇就亦是了,邊放下茶邊,微歎息一口,甚是著迷享受。我知道隻有在當父皇獨處時,他才會露出比坐在龍椅之上相貌年輕十幾歲的俊逸的笑容。這個笑,很久以前是一直見得到的……現在卻全被一條深深眼紋所代替……
我甚至有幾回覺得這條礙眼的極度顯老的眼紋是他故意叫人所畫,明明他這張臉堪稱是眾多皇族中最為人中龍鳳的。他的故事在我未出生時也很輝煌的,宮裡的人都這麼說,在我出生之前,曾經有輝煌過很長一段時日……
不過,你到底說得是茶還是這主意?!我真是要瘋了,對這兩個深謀遠慮狡猾至極笑得一臉我明顯有陰謀我明顯在使壞的男人,把我徹底惡心到吐了。為什麼要把我扯進這兩人的陰謀中!
“哎呀,清玉阿,那個姘太子對你算蠻好的了。你這麼輕易就出賣他了啊……”父皇滿眼都是奇怪我什麼時候肯這麼乖乖配合的狐疑,不過並沒有一概地傾瀉而出,而是細細的卻看似極淺的視過我後,飄忽了視線,移去在了一棵綠蔥蔥枝乾獨立的盆景之上。
我猶豫了片刻,不知該不該講,最後還是不禁挑了挑右眉,牽出一條淡淡自嘲的弧線,吞咽下了抱怨:“嗬,父皇,你是想說我跟你一樣冷酷無情還是什麼?多餘的話彆說太多,你知道你想要的不就夠了?”
若不是他劈昏了小草又被假仙的藥笙清騙了過來,我在這烏煙瘴氣之地會這麼浪費口舌還。但我怎會有臉告訴他人。
自從母妃過世後想來父皇也已經頗習慣於這種交流方式了,除了攻擊他我找不到任何自處方法。
但儘管父皇對任何事看起來都那麼可有可無似的,聽了我的話,卻還是靜了靜。微怔的眼色籠著仿佛傷感的碎玻璃,印出我堅忍不拔的小小的身影,那些遺失的碎片被嘴角的笑輕鬆得一抹而逝,就好像他的眼裡已經就隻有我:“嗬嗬……清玉說得是。不過,清玉阿,你確定他就說了這些嗎?這內容毫無價值唉。”
“……”
最討厭父皇這種人了。
可我身邊如今竟充斥著一些不正經的!
——不管藥笙清,還是沈瑞珂!
這些披著羊皮的野獸隻是憑著他們的強大和狡猾,逗弄著我這隻尚未有雛形的小豹。我困在籠子裡無助轉圈,這些已經成功出逃的大貓,總愛時不時折回來,惡劣得拿爪子激怒我,挑撥我,耍弄我。
沒錯,是呀。沈瑞珂說了很多,卻是稍一打聽就能知道的不屬秘密的秘密罷了,他哪有可能這麼毫無防備在我——殷墟太子麵前說些什麼能真正傷到他的。我在瞎起哄什麼勁,難道我還真信了不成……
啊、啊……原來連你也在耍我……
嗬嗬……
“你笑什麼……清玉?”正和藥笙清交代著什麼的父皇無意間轉頭看向靜靜站在梁柱旁做著太子分內事——洗耳恭聽的我,雙眼又露出看不懂我或是仿佛不認識了我般的疑惑。
這條視線,無數次刺激著我堅硬防守的神經,每每抽打著我。宮裡的人的視線都讓我遍體麟傷,哪怕是母妃不管臨死前的還是過往一切……
我甩甩腦袋,想使自己更清醒,卻更清醒的知道,我逃不開仿若能看透一切的宰相淡然的目光,他微微側頭,隨父皇之後一起打量我。
“
我笑……”我不算恭敬的微垂下頭,讓碎發遮擋住自己微垂的細眼,說,“是因為,我什麼都不知、不懂哦……”
我第一次無力,第一次,這樣心平氣和地接受了自己的失敗。
我的清玉,我的兒啊,身在皇家,母親持著那時我還所不了解得美麗而灰暗的大眼仿佛要哭了一般的悲傷道:你注定活得悲哀……她的手搭在我的臉上,那細白的手此時如一根枯樹耷拉著遊移不停,就像要好好記住我五歲前那懵懂而天真的表情,可是她終於還是沒有哭出來,而是狠狠地、狠狠地,把自己和我推向更深的深淵……
我帶你去殷宮……做太子……
父皇斂去了一貫溫和得有些放縱的笑容:“你是不懂,我可以教你。”
我猛地抬起眼。因為他沒有用寡人或本王。而隻是仿佛用一種隻在親爹的立場上。
“我不要。”可我不要領情。我壓根就不想做太子。更彆提去學做太子!“我不想學,也學不起!”我拔高聲音,借此申明心中響了很久很久的心聲。他知道的!
父皇沉了沉臉色,似是不滿,顯先要動怒般手已經要拍向桌麵瞬然又停在了半空,一記斜眼當著我的麵傳至站於他左側的藥笙清,我明顯看著他們眼神交際之後有什麼不約而同的想法從眼中流露了出來,父皇的手就此落下,恢複了一貫的神態,嗬嗬一笑。
那一霎那我仿若聞出了嘲笑的聲音。笑我的不自量力般。
我狐疑的望向藥笙清。堪稱華麗的麵容上正掀起一抹我完全看不懂的笑,看著矮上好幾節的我,那高大得足以讓人屏住呼吸的無形氣場壓過來,成功提醒了我乃個乳臭未乾的孩童,我慘白著臉,聽著他撲麵而來的富有韻味的磁性嗓音。
“殿下,其實你早就學會了太子該學的一切,不是麼。”
“——!”
他指的是我平日的學習,還是暗地裡搬弄是非的能力——還是漸漸和他們一樣麻痹行使權力暗算他人的狡詐?!
“隻是現在還差當個世上絕無僅有的好太子。”父皇細挑的音調慢慢插了進來。
我的嘴不禁狠狠地抿起,防止有委屈的淚光從乾濕的眼眶中哪怕是一點點浮現出來。他們未免欺人太甚……
那一刻,我聞到了他們諸多陰謀的一角,僅僅隻是一閃而過的惡魔翹起嘴角揚著的笑容,令人在宛如黑室又通透明亮的書房中央,戰栗。
誰會像我一樣,日日夜夜,沒有自由;
誰能像我一樣,日日夜夜,沒有笑容。
吱啞地一聲,門扉被屋外的宮人穩穩當當的敞開,他們個個眼目低垂,仿如定在了乳白色光潔的地麵上,恭敬的站在中門的兩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