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子安搖了搖頭,“沒事兒。”卻看那孩子望著手裡壞了的糖人,憋著小嘴想哭又不敢哭。正想著安慰他兩句,再替他買一支,卻聽有人喚道,“晚華!”
那孩子忙應道,“我在這兒。”
許子安也怔住了,凝神去人群中尋那聲音的主人,眼前卻是來來回回的陌生人。
“我在這兒呢,我在這兒呢。”那孩子踮著腳尖跳,小手亂揮。
“你怎麼跑這兒來了?人那麼多,走丟了怎麼辦?”先前喚他的人已經撥開人群走了過來。
許子安凝視著這人——他臉色好了些,眼睛看來也有精神了,隻是身上倒更瘦了。
“走丟了?走丟了你不是說可以去戲台那邊等你嘛,怕什麼?”那孩子倒不以為然,隻是愁自己的糖人毀了大半。
“這不是——”舒家少爺小聲嘀咕了一句,卻見許子安上前,一把拽住了那人的手。
“好久不見,彆來無恙?逸春。”
河邊已有人在放荷花燈,一隻隻荷花在燭火映照下粉豔動人,多是姑娘小夥兒寫了心儀對象的名放去,又刻意讓對方有所察覺,這河兩岸的年輕人便總有羞紅了臉被人送作堆的。
“若是此刻給你荷花燈,你會寫誰的名字?”許子安扭頭看他,不意對上他望過來的眼。他的眼中並不是當初的冷漠無情,卻不知為何更是摸不透。
逸春微微一笑,回轉了眼神,去看荷花燈,“我沒有誰可寫。”
許子安也扭過頭,笑了一聲,“我也是,無人可寫。”
不待逸春答話,又問道,“那孩子也是凝香雅舍的?”
“是。”
“回去以後可好?”
“好。”
“你——從不曾後悔?”
逸春楞了一下,看他,他的側麵在花燈耀眼的光芒下分外俊秀,唇角帶著的那一抹笑也依舊溫柔。隔了好一會兒,他淡淡答道,“後悔。”
許子安轉回頭,看著他,眼中滿是驚異。
逸春卻是一笑,再輕淡不過,“隻是,讓我回到那一刻,我依舊會這麼做。”
“為什麼?”
逸春笑著往曲柳橋走,“這個原因我也一直在想,後來,想明白了,大約是我沒有那麼愛你,也不想付出自己的真情——”
“那,就讓我愛你,你隻需要接受就可以了。”
“情愛怎麼能是一方付出一方接受呢?”
“我願意不就可以了?”
逸春回頭一笑,搖了搖頭,“可我不願意。”
“蓬——”夏祭夜的第一簇煙花在夜空中綻放,兩人站在曲柳橋上,不約而同抬頭看。
“真好看。”
“嗯,比小時候的更好看。”
“如果回到十歲的時候,你可還願意再遇上我?”
“大約——是願意的。”
空中撒開七彩流星,在人們頭頂上飛嘯而過,恍如置身銀河。
“你為什麼又不看煙花?”逸春仰著頭看煙花變幻,唇角微笑如故。
“日後難見,多看你一眼。”
話掩映在煙花轟響中,卻教身邊的人聽得清楚。
逸春低頭看他,看了許久,才從荷包裡掏出個物件塞到他手中。
許子安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什麼,當日他送的雞血石印章。
“我要回去了,就到這裡吧。”逸春輕聲說了一句。
話音落下,人潮忽而洶湧而至,爭著要搶橋上的絕佳位置看百鳥朝鳳。
“逸春!”
再站定,麵前隻有一張張陌生的麵孔,再沒了那心心念念的人。
花罩燈影,流水瑩瑩,漫天煙花下,唯剩手中一方血石。
這一年雨季來得早,淅淅瀝瀝下個沒完。
凝香雅舍這一向生意走了下坡路,沒了幾個紅牌,這招牌支撐得吃力。
換季又陰雨,柳爺咳嗽就沒斷過,常吃著冰糖雪梨養護,逸春閒時便替他削梨做燉盅。
“讓他們去弄吧,你自己身子也不好,擺弄這個做什麼?”柳爺邊咳嗽邊說話,手裡的賬本翻著,眉頭又皺了起來。
“又不是累人的活兒。”逸春慢慢掏著梨子,看柳爺有愁色,問了一句,“還是不見起色?”
“也怪不得人,紅牌都拿不出的堂子生意不好是尋常事,我隻盼著那幾個將登台的裡麵能出個好的,替凝香雅舍撐撐場麵。”
柳爺說著,又抬眼看他,“晉王爺待你倒還好,隻是他不是有常性的主兒,能過得一日算一日吧,自己也要留些後路。”
“知道。”
“聽說你夏祭夜時候碰上子安公子了?”
逸春手一抖,切到了自己的手指,忙含在嘴裡吮去臟血。柳爺在那頭看得明白,隻說,“明明心裡頭有他,又為什麼一聲不吭回來?”
逸春拿出手指,不多時,那血珠子又冒了出來。
“怎麼不說話?”
“說什麼?”
柳爺歎了口氣,說道,“你到底是怕傷了他還是傷了自己?”
怕傷了他?還是自己?
逸春微微一笑,“柳爺您呢,您又是怕傷了誰?”
柳爺沒言語。
逸春又輕聲歎道,“我們原本就不該在一起,不是麼?”
半年後,都中早春飛雪,打落了滿枝嫩葉。
丞相府撤下了紅紗燈籠,換上了白綾墨幃。
城牆上貼出榜文召告天下,未縣知縣許子安為解縣內疫症之苦,辛勞勤政,染疫殉職。
“逸春,永遠不要離開我。”
“嗯。”
雪停時,天色蒙亮,凝香雅舍的後門吱呀一聲打開,幾個夥計抬出一口黑漆漆的棺材來。
地上積著雪,一路,印下雜亂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