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流轉,衷懷無言,但使相思莫相負,三生石上緣一夢。
小城三月,煙柳垂堤,瓊花盛放,訴不儘的春意盛景。
茶館往沿河道旁擺開一溜藤桌藤椅,供茶客賞景品茗。因是中午,老茶客多返轉回去,便顯得冷清些。
鳳岐與許子安正從外縣回來,這煙柳含絮,風一吹,便飄飄揚揚一陣雪白柳絮,像是下了場小雪,又比雪花輕巧逗人,鳳岐忍不住伸手去接,接不到,便指著煙柳樹下一張桌子,笑道,“坐下喝杯茶吧,這柳絮紛飛,春日和煦,偷得半日的閒也好。”
許子安應了聲好,隨鳳岐一同坐下。
鳳岐再去接柳絮,果然撩到一棵,小小白白的落在掌心,她瞧著便笑開了,“多好看,我們這城裡就屬春天最美,走到哪裡都是畫上的一景。比你們都中如何?”
先前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鳳岐也是知道的,本當她會多少有些顧忌,她卻隻當是尋常事情,提到問到時候都是平常樣貌。
“都中的春天很短,幾乎是一眨眼便過去了,又有個雨季,就更顯不出了。”
鳳岐往手中柳絮吹了口氣,那柳絮便輕輕飛起來,往高處竄,她笑道,“我們這裡是煙花盛景,你們那裡以什麼出名?”
許子安聽到煙花二字,怔了怔,旋即又回道,“我們也是以煙花出名,不過不是這煙柳瓊花,是夏祭煙花夜,每到那時候便會有無數美不勝收的煙花綻放夜空,大家都會穿上漂亮鮮豔的夏裝,河邊店肆全掛滿了各色花燈,還有人在河中放荷花燈祈福,那情景不是我三言兩語能說得出來的。”
“這麼美?那有機會我也得去瞧瞧。”鳳岐說者無心,聽者卻有意,臉上多了一絲煩愁。
此時有店夥計上來招呼,鳳岐想了想,說道,“他們這兒有好茶,又有湯包,做得極好,咱們索性在這裡又喝茶又吃包子。”
許子安點了點頭,鳳岐便衝著店夥計吩咐了兩句,回頭看許子安的神情,心裡明白,便笑道,“打從你們搬了家,我還沒去看過,逸春的身子這一向可好?”
“他還好。”
鳳岐眼睛沒離了他的臉,略一思索,說道,“我上回瞧你們倆就不對勁兒,隻當是鬨了彆扭,怎麼?這彆扭扭到這會兒還沒疏解不成?”說著又笑了起來,“這倒成了小孩子作為了,哪個大人吵兩句嘴還氣到這會兒的?”
許子安想要說話,隻是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
鳳岐抽了竹筒裡的筷子,往許子安手背上敲了一下,不待他喊疼,便搶著說道,“你可知道這從小便要自己照顧自己的孩子心裡頭和咱們這樣的有什麼不同?”
許子安不明就裡,“不同?”
“對啊,就是不同。”鳳岐微微笑著,“沒法子找爹娘哭訴委屈的孩子,就總也覺得委屈得往自己肚子裡咽,不然旁人是不會來管自己的。”
“我,我沒有想過不管他啊。”
“可你一定有讓他覺得沒著落的地方,你想,他都肯跟你出來了,必定心裡也同你一樣,是想著好好和你過一輩子不是?除非——”
“除非?”
鳳岐這回沒了笑意,目不轉睛盯著許子安,說道,“除非你自己心裡頭也是疑惑的,那就不要怪身邊的人處處刁難處處冷漠了。”
許子安楞住了,望著鳳岐的臉龐,半晌說不出話來。
自從逸春那一天說了狠話發了難,他們便再沒有正經說過話,說的無非是日常雜事,偶爾想和他說些真心話,卻常被他三言兩語岔開了,他望來的目光疏離冷淡,兩人分明躺在同一張床上,其間溝壑卻難越過。
可是——
柳絮隨和風悠悠墜落,店夥計送上茶,鳳岐替他斟上,才要叫他喝,卻見他騰地起身,往回跑去。
跑回家時,逸春正在院中伺弄花草。
新賃的屋子獨門獨院,沒有旁人煩擾,也冷寂些,用的是許子安朝大倉預支的工錢。
“逸春。”滿懷熱誠而來,站在院門口,卻在逸春轉過身時冷了半截。
他的眼神依舊毫無情緒,說也不過說句你回來了。
“逸春,你究竟要我怎樣才能和從前一樣?”許子安走到逸春跟前,伸手撫過他的臉頰。“我知道我錯了,我不該那麼對你,你為什麼就不肯原諒我?”
逸春微微一怔,半晌才說,“我並沒有怪你,是你想多了。”
“想多了?”
“是啊,我對你並沒有改變什麼。”說著又俯身去替花修枝。
許子安看著他輕輕剪下一截又一截花枝,手法全然亂了。
“逸春!”
一把拉起他來擁在懷中。那消瘦的身子原本掙紮著,孰料頸邊落下一滴水,順著頸窩往下淌。
“你,哭了?”
“逸春,我真的怕看到你冷漠的眼神,真的怕你每天隻對我說那無趣的幾句話,真的怕明明你在我身邊卻離得那麼遠——”
頸邊落下的淚水愈多,涼涼一片,心底裡卻多了分暖意。
“我從來沒有騙過你,從前沒有,現在也沒有。”逸春輕輕推開他些,抬頭吻上了他的唇,淺啄,已透露了內中情意。
“我不是和你說了麼,我對你,並沒有改變什麼。”
“逸春——”
他的話未曾說出口,逸春的唇再次貼上了他的,十指輕輕扣上,掌心的濕軟纏綿了心中情欲。
熏風一陣,飛絮飄揚落下,旋舞一般圍繞兩人。
“逸春,永遠不要離開我。”
“嗯。”
抵死纏綿,青絲糾結,滿身心的欲愛一夕成全,一次又一次要著身下的人,在他身上烙下深深淺淺的印記,便是昏昏睡去也是緊緊攥著他的手。
夢中依舊是他的影。
“逸春。”半夢半醒間喚著他。
若是往常,身邊的人定會輕輕靠到懷中,長發撩到鼻子,忍不住要噴嚏——
“逸春?”再喚一聲,隻覺手中已經空了。
“逸春!”他心中一驚,坐了起來,身邊的人不在,環顧周遭,微薄天光下,一景一物都如往常,卻獨獨缺了最不應缺的那個人。
“逸春!”
桌上壓著一張信箋,拆開看,隻有寥寥數語。
“前塵往事不堪忘,歡濃愛重卻相負。”
信紙在手中碎裂,“你騙我!你騙我!說什麼從來不曾改變?說什麼不曾騙過我?難道,你現在不是在騙我?”
都中夏祭夜,花燈彩舫相映成趣,沿街商鋪照舊熱熱鬨鬨擺出各色玩意兒,行人如織,歡聲笑語。
“哎,子安,你回來後咱們可是頭一回一同出來遊玩吧?”舒家少爺今兒穿了絲質繡大幅春景的衣裳,這本是東瀛國的布料,便是都中富家也少見如此豔麗奪目的衣料,走在街市上,自然博得人人豔羨。
許子安笑了笑,“那是因為你新近定了親,隻顧著陪未來嫂子了。”
舒家少爺爽快大笑,“女人本就是要哄的,不然你都不知道她們可以給你惹出多少麻煩來。”
許子安隻是笑,並不接他的話。
“說起來,你回來後,可曾聽過凝香雅舍的事兒?”
“凝香雅舍?”許子安瞥了舒家少爺一眼,“那種地方,朝中臣子都去不得,你忘記了?”
舒家少爺一拍大腿,說道,“正是,我都忘記了,年底你便要去未縣上任了,說來倒也該慶賀一番才是。”
“免了這種虛禮吧。”
正說著,對麵衝過來一個小孩兒,沒頭沒腦撞到他身上,手裡的糖人撞壞了,倒黏了大半在他衣擺上。
“怎麼回事兒啊,小孩兒你看不看路啊?”舒家少爺把那孩子推了一把,又問許子安,“你沒事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