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穹暗淡,濛濛細雨自天際垂散,絲絲縷縷,如煙如絮。說變就變的天,是對變幻莫測政治風雨的最佳寫照。夏國被無可奈何地打濕,卷起龐大的抑鬱。
明明是清晨,但在這類似於傍晚的陰翳中,人們不得不點燃幾盞昏燈照明。
靈堂之中慟哭之聲不絕。
趙將軍留存在世的唯一血脈坐在棺前桌旁的蒲團上,認真地望著靈柩,沒有眼淚。哭聲來自江好以及安排好的府上下人們,一旦有人前來吊喪,他們便連連痛哭,再由來客勸解。大家是真心實意的難過,不需要刻意去想什麼人生中難過的事,隻是麵對著趙將軍的棺槨,人們便悲從中來。
不僅僅是因為他的死訊,還有大夏暗無天日的未來。
來者甚眾,但都甚低調地來,無論官職大小,紛紛默契地摒棄排場,悄悄地進一柱香。
“盧中書監到。王侍中到。”
盧中書監與王侍中一齊到門前,二人相視。
盧中書監頓時和氣地笑起來,後退兩步,略佝僂些道:“王大人,先請。”毫無架子。
王侍中長須甚美,是四輔臣當中最年輕的一位,正當壯年。他同時後退,躬身:“不敢,盧中書監請。”
盧中書監向後看去,見人漸漸聚起,說道:“一起吧,王大人。”
王侍中頷首,二人一同入內。兩側同時奉上香燭並見禮,兩人叫了免禮,齊向香案前進香。
上完香後還要例行說些勸慰之語,兩人瞧了眼端正坐著一動不動的公主,一致沒選擇同她說話。一個好言安慰了江好,另一個安慰了在這裡代為主持的蕭正儀。
自靈堂中出來,二人傘擱在一處,於是又碰麵。
王侍中手持油傘,並未急著離去,遠眺重重雨景,聊家常般開口:“我還以為大人今日不會來。”
盧中書監將傘撿起,刻意地四下一望,見沒有彆人,仿似很詫異地指指自己,開口問道:“王大人在同我說話?”
王侍中瞭他一眼,應道:“正是。”
盧中書監將傘抄在身後,圓胖的臉上滿是不解:“王大人哪裡話,趙將軍為國為民,我怎會不來送他一程。”
王侍中低眼瞧著階下漣漪,直言不諱:“趙將軍若知道大人一力促成和談,隻怕不想見您。”
盧中書監全然不曾動怒,目光悠遠:“趙將軍若在九泉之下怪罪於我我也認了。我行得正坐得端,為使夏國免受戰亂,九死不悔。我知道王大人與鄭大人還有朝中許多大人都覺得我在賣國求榮。可戰爭一旦燃起,我大夏並無猛將,還是女皇當政,隻怕無法抵擋燕國,到時再議和,絕不如現在這樣輕易。何況戰火興起,終究是百姓遭罪……縱然如今有人戳我脊骨,我相信百姓心中都是明鏡,是不想打的。千百年後,後人也會明白我的苦心。”
王侍中聽他長篇大論心中冷笑不已,與他說無可說!他的心已然萎弱,他的眼被利益蒙蔽,他的腦海裡隻有和談!他已經為自己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無論怎麼與他爭辯他隻會堅持自己是對的!
盧中書監看著王侍中笑笑:“您還有什麼高見?”
王侍中不冷不熱:“不敢當。”
盧中書監便舉起傘,溫和道:“那我便先行一步了,王大人。”
王侍中淡淡的:“請便。”
盧中書監將傘撐開,臨了要走又回頭說上一句:“還有,和談非我一人之力就能促成,朝中大半心向此事……難道大家都有錯嗎?”說罷他嗬嗬一笑,邁入雨中。
王侍中目送盧中書監步履輕鬆地踏入雨裡,他的背影在無聲地訴說著勝利者的得意。
盧中書監與王侍中離開後,吊唁之人越來越多。
“鄭給事中到。”
鄭給事中是當初纏綿病榻那位。老爺子差一歲便到耳順之年,走起路來卻虎虎生風,完全不見病弱。他胡子頭發一把,大部分白了,打理得並不算一絲不苟,看上去是在街上會糊裡糊塗跟著拐子走的那樣好騙。
然而沒人敢怠慢他,誠惶誠恐地向他行禮。
他中氣十足的聲音在靈堂中響起,震得人耳膜鼓噪:“好了,今日不拘禮!”
鄭給事中從江好手裡接過香,將人上下打量,看到她眼上傷疤於是謹著臉讚道:“好孩子。”
江好已經從蕭正儀口中聽說過這位大將軍的威名,趙將軍之前便是他在守護大夏。若非他右肩受傷醫治不及無法再提重物,他如今還在前線而不是在洛陽。
她連連搖頭,被誇讚得激動到話都說不出來。
鄭給事中一手拿香一手拍拍人肩,江好肩膀被拍得發麻,險些沒有忍住要齜牙咧嘴。將軍雖老,力氣不減。
他一麵轉了身去,便換做雙手持香,嚴肅認真地向趙雁聲的棺槨拜了拜,將香插入香簍之中。進完香後他並未急著離開,而是要了些紙錢,蹲下燒了。
鄭給事中腿腳麻利,蹲得利索,一把一把的紙錢燒,看樣子是盼著趙將軍在下麵彆缺錢花。
滾滾濃煙刺激得他眼睛發酸,幾欲滾下熱淚,到底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