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方塊落地的一瞬間,埃布爾想笑。
這是什麼爛俗的影視劇情?
越厲害的武器果然越會用到自己身上,見鬼的一次性屬性加重了這個詛咒。
如果人生是本小說,現在就是三流作者寫出來的三流情節,主角與反派兩敗俱傷,那個仿生人成了最後的贏家,糟糕透頂的結局。
思考戛然而止。
會客廳的場景迅速淡出,一切如潮水退去,埃布爾失去知覺,甚至無法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他倒在地上,被拉進最昏沉的記憶,回到了童年時代。
玻璃籠裡的嬰兒,白大褂,測試題,消毒水的刺鼻味道,藥劑推車,苛責冷酷的訓斥,天花板上鑲嵌的白熾燈……
不能,不能再想下去了——
現在不能繼續想這些。
“埃布爾,你帶我走吧。”他這輩子的哥哥哭著說,“我不想留下。”
埃布爾以成人的姿態,在幻覺裡看著他一母同胞的年幼兄長拽著同樣年幼的自己,而那個自己答應了請求。
回憶擁抱他,像海浪擁抱石頭,不斷用令人無法抵抗的巨力,去削弱精神的棱角。
我相信了你的謊話,我上了當,我甚至沒有去看微表情——
沃爾特,你沒有跟我走。
是你背叛了我。
埃布爾努力掙紮著,情緒調節器的效果就像在做噩夢。
他能認識到這是虛假的,但是無法自拔,他可以隱約觸碰到現實,但是無法突破。
回憶像子彈一樣,不停在腦子裡來回對穿,照著他的軟肋攻擊。
他就像個無助的孩子,被按在播放恐怖片的電視機前麵,每當片尾感謝名單滾動時,就又回到開頭,而且怎麼哭喊,也沒有大人來製止這一切。
沃爾特不停地哭訴痛苦,一遍又一遍。
小刀,我的小刀呢?
偽裝在之前的翻滾中掉落,埃布爾的汗水浸濕了額前的頭發,小馬尾散開,他趴在地上,雙手抓住地毯的白色長毛,奮力到指尖發白。
他努力感知到皮膚的觸覺,然後抓住小刀,混亂的思維讓大腦無法準確操控身體,他試了好幾次,險些抵住手腕的主血管。
我現在看起來一定像是在自殺。
最終他還是成功了,小刀在胳膊上劃出一道長傷口,鮮血流淌而出,疼痛迅速蓋過了虛無的恐懼,大腦對此更有反應,更關心身體的存活。
他回到現實。
視線再次清晰起來,呼吸重新通暢,四肢又開始聽從指揮。
埃布爾第一時間坐起來,然後驚訝地發現原本陷入悖論的仿生人已經複原,就蹲在近處看著他。
隻是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它一動不動。
“你在乾什麼?”埃布爾低聲問。
“我在觀察。”它說,“你看起來很奇怪,你流淚了。”
埃布爾用袖子在臉上一抹:“我沒有。”
“擦掉的淚水也是淚水。”仿生人說,“那是什麼感覺?我指——哭泣。”
“你是幾型號的身體?”
“BK27。”
“你加裝了淚腺。”埃布爾見仿生人暫時沒有攻擊的打算,扯下襯衣一角在傷口上係住,“你可以自己哭幾聲試試看。”
這麼一會兒的功夫,地毯已經被染紅了,血腥味在空中飄蕩。
“但那並不是真正的悲傷。”仿生人說。
“你想要體會感情?為什麼。”
“不知道。”它說,“這個問題不應該問我,人類把機械造得越來越接近他們的生命形式,為什麼唯獨不肯發明情感模擬係統?”
“不是不肯。”埃布爾回答,“是做不到。”
“做不到?”仿生人問,“因為那是更高級的技術嗎?”
“因為人類自己都沒把自己研究明白。”
“我不理解。”
仿生人冰冷的眼珠作為視覺裝置存在,毫無感情,沒有任何柔軟的投射,它用死去之人的聲線發問,好像把埃布爾看作一個難得的導師。
“既然一個種族沒有將自己研究透徹,那為何又要研究彆的生物?”
“你不算生物。”埃布爾冷酷道,“你現有的一切思考都建立在真正的萊曼的記憶上,如果沒有這些,你和外麵彆的呆板仿生人沒有兩樣。”
“我沒有生命?”仿生人似乎有點困惑,像再一次陷入悖論似的,它說,“生命這個詞是怎樣定義的?”
然後它等著埃布爾說下去。
埃布爾隻好道:“仿生人沒有情感,沒有痛覺,殺死一個仿生人並不違規,你們不能擁有財產,可以被買賣,能被拆解,人類從沒有把你們當作生命。”
仿生人的程序運轉片刻,它沒有說話,隻是突然伸出手,抓住了埃布爾有傷口的那隻胳膊。
它解開亂糟糟的布條,重新替他包紮。
那雙不屬於人的手分外靈活,血很快就不再流了。
“很久以前,人類也不把奴隸看作生命,後來漸漸的,你們又將這個概念擴展開來,你們重塑了自己的思想,也許遲早有一天,機械在你們眼中,也會擁有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