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證 他最喜歡凡爾納。(1 / 2)

半衰期 深巷月 3422 字 11個月前

“你聽到了嗎?”

“聽到了。”

四個人圍坐一桌,互相牽著手。她牽到的是那位抱著木偶的太太的手,隔著蕾絲手套,熱熱的出汗。

蠟燭突然驚悚地跳動了一下,像被人推了一把。太太蓬鬆的假發裡,兩顆牛一樣突出的眼睛像是得了號召,劇烈地翻白。

她下意識鬆開手,驚慌地轉頭看向婆婆,她“法律裡的母親”。

婆婆長了個雞喙一樣蒼白的大鼻子,有著鋼鐵的麵容。婆婆察覺到她的目光,沉著地回看她。

“握住她的手,握緊,貝絲。”

婆婆的逼視讓她把手重新搭回那汗熱的蕾絲手套上。

婆婆的兒子也該在這樣的目光裡重新戴上自己的頭顱,接好血肉模糊的手臂,從那馬車下走過來的。她心想。還要什麼靈媒。

要是與法國開仗,他們該把婆婆送到前線去,不當個屢建奇功的戰地看護,也是個了不得的狙擊手。

太太懷裡的木偶裂動著嘴邊的紋路,笑了。眼睛圓得像個嘲笑人的小孩。

按照約定俗成,這木偶就是太太死去的孩子。可她不知道這一點。

坐在太太和婆婆中間的是個臉上塗了很厚的粉的男人,戴著不合適的硬領。她猜想,這樣化妝,大概是為了表示他更接近幽冥一點吧。

男人像教堂神父一樣開口,聲音低沉,醇厚。令她想起一個曾經和她在後院乾草垛一起打過滾的男孩。

“失去的都回來吧!躲在暗處的出來吧!不開口的,默默垂淚的,顯出你原形吧!”

蠟燭在四人上空構成一個完美的光暈。吹得像彩色玻璃的泡泡,沒人點破它。

不會有人回答的,她想。

她在婆婆的注意裡不放肆地打量著他,仿佛他們在一場晚宴上遇見。蠟燭代表燭光晚餐。

這個男人。他們口中的主持人,留著漆黑的童花頭,像在一個陰鬱家庭裡長大的次子。

可也有點魅力,她對自己說。

突然窗簾鼓起來了。她沒留神被嚇了一跳,習慣性地大叫出來。婆婆頓時用責難的目光看向她,也就是在那一瞬間蠟燭熄滅了。

一下子靜了。蠟燭沒了屋子裡的顏色卻不是漆黑,而是一種死人般的青。

乾嘛總是想起死人啊。

她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陪著婆婆給他守寡。雖然她隻是個沒有主見的女仆,而婆婆是當地有名的冷酷主母,可這樣的生活未免與她的趣味太不相配了。

她至今記得從倫敦出發前,他那雀斑滿布的臉,扒著車窗靦腆地對她說:“你一定要讀這一期的《夏佩裡昂評論》。”清澈的嗓音隨汽笛一起飄遠,消失。

至今她也沒讀那一期雜誌。她不知道為什麼他要格外囑咐她,也許因為他在上麵有了新文章,寫未來的大炮發射到月球上。

是啊,他最喜歡凡爾納。她在幽冥中露出了一點微笑。她真愛他啊,直到她坐火車離開的那一天,他還在研究工廠的選址,曼徹斯特或伯明翰。雖然他最多負擔得起一個小作坊。

她回過神來,聽見婆婆平靜的聲音在半空回蕩:“托馬斯,是你嗎?”

太太和婆婆的手仿佛從她拳頭裡消失了。像傷口已經忍痛習慣了。

她朝著婆婆的方向看去。婆婆一向蒼白的臉陡然泛起青光,像是少女們激動時臉上的紅暈。

剛才那一陣穿堂風拂過,婆婆從風裡感受到了托馬斯。托馬斯是她兒子,不會有錯。

她發現自己也翕動著嘴唇低聲應和說:“托馬斯。”

在此之間幾乎被他們遺忘的太太突然叫了出聲,像是嗓音嘶啞的病人在應答似的。汗涔涔的戴了蕾絲手套的兩手在空中亂抓。木偶被掉在地上,痛得發出聲嬰孩的尖叫。

她驚恐地望向主持人,直到婆婆在旁邊出聲道:“給她紙和筆。”

差點忘了,靈媒是要紙和筆的。亡靈沒法發出聲音。

太太啊嗚亂叫著接過不知從哪裡冒出的紙筆,慌裡慌張地寫下一行字,寥寥草草,全是大寫字母。

婆婆轉頭問她:“她寫了什麼?”她這才想起婆婆有老花眼,隨身不帶眼鏡。

她拿過白紙,隻一眼就輕易地讀出,托馬斯寫的是:“工廠在曼徹斯特,地址已經選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