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顫抖著對婆婆說:“他說工廠地址選好了,在曼徹斯特。”
婆婆聽了,搖著頭,一副不被說服的樣子。“沒有什麼工廠,告訴他。告訴他我們不打算開工廠。”
這語調將她一下子帶回三個月前。
她想起剛進火車站時。隨著汽笛停下來,她看見煤炭染黑的月台上站著一位銀子般的婦人。當時沒想到便是她的婆婆。
第一次見麵,婆婆直接認出了她,毫不猶豫朝她走過來:“你是貝絲?托馬斯的未婚妻?托馬斯什麼時候到?”
她好不容易把行李都搬下來歸位在身邊,把一綹頭發彆到耳後,氣喘籲籲地打量著這個灰發鐵麵的婦人,她未來的婆婆。
“托馬斯大概要晚些到,他的火車班次晚點了。”
婆婆冷酷的麵頰上終於現出些放鬆的神情來:“原來隻是晚點。那就好,我還以為他永遠也到不了了。”
“哦,我忘了告訴你,剛才我接到電報,說他上午被一架馬車撞到,已經去世了。”
每當想起這個,她的嘴角都忍不住露出笑意。
無論她怎麼想保持嚴肅,一直如此。這三個月以來,婆婆和她穿行在倫敦肮臟的街道,拜訪一間間“夫人”“博士”窄小的辦公室,隻為了尋求點安慰。
直到聽見婆婆富有尊嚴的聲音,她才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有多麼不地道。
“告訴她,寫:‘沒有工廠。’”
太太突然又大吵大叫起來。她和婆婆對視一眼,一同從椅子上站起來動手,才能把踢蹬的太太勉強摁住。
“他說:‘你讀了嗎?’”她伸手按著白紙,念出聲來。
“看什麼?”
“看《夏佩裡昂評論》。”她幾乎是下意識回答道。
“法文?我不看法文。那是不嚴謹的語言。”
她也沒有看過那文章。她法文不好,隻在村裡梧桐樹下由神父教過一點初學的知識。但她告訴過他她愛讀《包法利夫人》。
“他說:‘那沒關係。’”她注視著太太瘋子一般筆走龍蛇,喃喃地念道。
“什麼沒關係?”婆婆疑惑地說,“他近來說話是越來越不經過腦筋。”
她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他是說不會看法文,沒關係。不看他的文章,也沒關係。
“他又說:‘凡爾納的新小說我讀了。’”
“什麼小說?”婆婆說。
“把人裝進大炮發射到月球上。”說完她又後悔得想咬自己的舌頭。
婆婆兩道鋼鐵般的眉毛不出意料地抬高了。婆婆像個哥特風的印第安人,也正好有印第安人的顴骨和雙頰。
“告訴他:‘那是空想和騙人的。’”
她搖著頭,像是不讚同,一邊讀他寫的話:“他說:‘把我發射到月球上。’”
“你在哪裡?”婆婆警覺地說。
她看著太太像得了熱病一般渾身冒汗,瘋狂地揮筆寫下又一行大寫字母。
“‘我在木偶裡。’”
婆婆伸出腳去,踢了一下地上滾落的木偶:“這個木偶?”
太太扔下手中的筆,摘下手套,用蕾絲手套抹了一下額頭,靠在椅背上,滿頭大汗,像牛一樣喘著粗氣。
她走過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那個木偶的臉。蠟燭不知何時又亮起來了。
主持人坐在圓桌前,留著烏黑的女童發型,陰慘慘的臉上浮著夢幻的微笑,雙手十指交叉,仿佛剛才去了一個十分滿意的地方。
婆婆看了一眼她,從椅子上拿走自己的帽子,係上黑鬥篷,順便把木偶抱在自己的懷裡,走到門邊扭開把手。
“你去陪這個男人吃晚餐吧。”
婆婆用手遙遙指著她,又轉向靠在椅背上昏死過去的太太,似乎想起了什麼,沒有必要地添了一句:“這個木偶就讓我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