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記得,當他終於醒悟過來我們得拋下他的時候,他的臉被恐懼照亮了。他的臉色像是一種蛇,嘴張得能塞進拳頭。我們不得不手忙腳亂地向他解釋;我們掛著汗涔涔的微笑,還伸出手假裝通過屏幕拍打他的肩。他隻是不停地說:“不要拋下我。不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裡。”可當我們快要失去耐心的時候,他又說:“算了!就把我拋下吧!就把我給拋下吧!”
我們往回離開時,艙內響起了微弱的哼唱。起先,我們驚恐地搜尋了一陣子,突然有人想起:“啊,那邊的信號不會立刻中斷。”眼皮隨曲調的跳動打起了節拍,這是學生時代的起床鈴,是德沃夏克的《幽默曲》。一個想法逐漸席卷了我,我覺得,在氧氣消耗殆儘前,他一定能從心底徹底原諒我們。
我覺得他仿佛一直都是我的一個小弟弟,一直都跟我離不開。不知有過多少次,我登上這“吸煙的廊橋”。現在,它變成屬於我的“痛苦的廊橋”了。有時候我會在玻璃裡發現他的倒影,似乎隻是一瞬間。在餐廳戳破蘋果上的膜,熟悉的比喻句仍然會從對麵喃喃地傳來。鏡子裡我的臉旁邊似乎還有一個棕色頭發的頭。
有好幾次,他出現在我夢境的角落。夢裡我們四人小分隊還像過去一樣,什麼也沒變。似乎過年聚餐,我們都覺得臉上燙乎乎的。他們笑著大聲提問:到底是初代宇航員先登上太空,還是餃子先出現在空間站的鍋裡?他們問我,我說:“又是這種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問到他時,他隻說了一句:“彆留我一個人在這裡!”
我們其中一個人回到了他有著土豆般山丘的家鄉。據說,在那以後他接受了一種神秘的啟示,從此為他所承認的漢字不超過《老子》。在上一次來信中,他的名字已經變成了“ ”。然而,就是這個人,曾經站在廊橋我的身旁,起勁地仰起頭和我辯論著瓦格納和尼采,言語裡毫不避諱地開滿了鮮花般的玩笑。我們擁有的便是這樣的過去,我無論如何都忘不了!
似乎這時才突然醒來,廊橋裡的人潮開始湧動。煙花依然在寒冷的黑暗中旋轉著。時針即將到達終點。艙內的屏幕前,人們露出牙齒傾訴著對地麵家人的思念。在抬頭看鐘的人群裡,我發現了我迷路的小兄弟,他看起來很幸福,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為何出現。我盯著他的目光猶如獵人;他不知道自己被當成了一塊丟失已久的拚圖。我用手肘擠過人群。
然而,一個念頭使我渾身顫抖起來:廊橋上響起了鐘聲。而我們再也無法一起迎接新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