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大衛——操英國口音的母親沒辦法用不帶嗔怪意味的語調喚他的名字。作為戲服箱裡出生的孩子,他有時恨自己對音調的靈感。
要是母親給他起名愛德華或者勞倫斯就好了,光聽名字就知道是一位紳士。但他知道,自己這樣瘦小平庸,就算換個名字也改變不了什麼。就算長到三十歲,也隻配母親抑揚地喚出:“大衛!”
母親多洛蕾絲,在生下他之前和之後都是一位名伶。她的身板和他一樣瘦小,卻得益於性彆,四歲起就扮演小公主。他不止一次見到化妝間裡有男士來送花,黑禮服像烏鴉。每次他們親吻的時候他都從鏡子裡看見母親在憋笑。
而他隻是那個平凡的大衛。劇院裡人人都喚他的母親:“多洛蕾絲!”卻沒有人願意喚他的名字。
他曾經不止一次遐想自己的父親是誰。有一次母親下台來,他和服裝師一起上前去手忙腳亂地替她解開戲服背後的夾子。他趁機問他的生父是誰。她想了一想,用手捏住下頜,嘬起嘴唇說:“你的父親……唔,他似乎是個腿很長的男人。”
那麼一定是一位名演員,演莎士比亞——哈姆雷特。他幻想他的父親和丹麥王子一樣英俊,在巴黎,佛羅倫薩和倫敦的戲院之間巡回演出。有一天父親會戴著裝滿糖果的禮帽來到化妝間,右手擁著一捧新鮮含露的鮮花。
母親會興奮得尖叫起來,像瘦小的猴子一樣抱著父親,爬上他。“這是你父親!大衛——你的親生父親!”
而他,他會幸福得熱淚盈眶。一句話也說不出。
多洛蕾絲一邊往自己臉上鋪著腮紅,一邊看穿了他的心思:“大衛,沒什麼可惜的。沒有父親挺好的——至少,我自己的父親就不是個好榜樣。”
那不知名的外公酗酒。大衛麻雀色的眼珠盯著前方,滿臉雀斑,一點動靜也沒有。
沒有父親挺好的。母親安上小醜的紅鼻頭,用滑稽的曲調唱著,在他身邊團團旋轉著,手舞足蹈。沒有父親挺好的——沒有父親挺好的——
就這樣又過去了好幾年。直到他明白想象中的父親即使出現,也已經不再是一個英氣勃發的年輕演員了。
有一天在後台,母親脫下了戲服卸了妝,隻穿著內衣,叉著腰,巡視化妝間一般盯著戲服箱。
然後她垂下兩手,走上前去,用力地合上那個箱子——從此再沒有打開過。
他們買了兩張船票,開往澳大利亞。
多洛蕾絲在甲板上突然發現了自己的兒子大衛是一個瘦削得像柳條,嗓音像夜鶯的家夥。她把他交到一個口腔醫生手裡,付錢讓他學習正確的發聲技巧。
他不得不像西塞羅一樣口含石頭,對著屋後念出某個弄臣回答某個國王的話。
多洛蕾絲依然美麗。她戴著時興的小圓帽子,一身開司米。離開舞台使她變得冷如冰霜,仿佛一生以來所有熱情的話都在舞台上說完了似的。
她會拿著一根細巧的鋼棍,輕輕說:“不對,大衛。你這裡做得不對。你的語氣不好。來,聽我的——跟著我的鋼琴,唱!唱啊。”
他像一個手長腳長的侏儒,口裡含著石頭,玻璃般的眼裡流出淚水,喉嚨底發出哼哼般的聲音。多洛蕾絲露出考迪利亞的迷人微笑,搖著頭說:“不對!不對!”
他挨了一鞭。
總有哪個音唱不對。一直是do。他懷疑是多洛蕾絲故意的。
他跟著她的鋼琴唱,黑白鍵一路跑過去,他的眼睛越瞪越大,眼珠越轉越左邊。果然,唱到那個地方,一聲悶悶的聲響利索地響起。他的髖部忍不住向前頂去。多洛蕾絲用快樂得近乎輕佻的聲音說:“又錯了!”
晚上,她穿著戲服般輕薄的睡衣,端著燭台,來到他房間。他害怕得向被子裡縮去,腳趾蜷縮起來。她又變成了那個戲院裡人人愛戴的母親,輕笑著說:“大衛,你彆害怕!”
可他太害怕。
口腔醫生拿著放大鏡比對著他的牙齒,左看右看,宣布他終於可以出師。
多洛蕾絲站在旁邊。她已經變老了許多,兩手揣在皮袖筒裡,整個人像一根橡皮棍。
“太太,您的兒子可以在悉尼任何一家劇院為女王演唱。”
他看向母親,她真的變老了,嘴邊出現了兩道細紋。她不為所動地說:“當然,他的父親當年在倫敦西區扮演哈姆雷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