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家二人得知此事後,當即去拜訪了一趟枕花洲,卻未能在枕花洲的殿宇中尋到花神。便悍然闖入天域道,粉碎了禦翎台的結界,驚擾了尚在清修的言伶。
言伶聽聞此事,震怒非常。親至祭司閣後殿,尋到了那本瓊塔禁籍,這才找到脫離神識痛楚,避免寒氣浸骨的法子。
彼時沈棲竹正倚在風竹台的軟榻上,飲儘了一藥烏黑溫熱的藥湯,玉匙輕碰了一下碗壁,被侍女接過去端走了。
他咳了幾聲,幾番吐息過後,喚來了自己的心腹,去桃源境給帶話。
——這本就是他沾惹上的禁息,慕家二人卻是實在不必為此費心勞神。
慕晚亭對他最是縱容疼惜,可他若不是擔了個自己老師的名頭,本應是被慕晚遲極儘溫柔寵溺,被整個慕仙府捧在掌心的慕小公子……
可未曾想,那個被他派譴去桃源境帶話的心腹,話帶到與否暫且不論,竟是直接將慕晚亭帶到了寒棲危樓!
沈棲竹蹙眉咳出一聲,神色頗有些複雜,定定地瞧著慕晚亭。
慕晚亭坐在小廝搬過來的軟椅上,聞聲亦是輕飄飄地抬眸看去,唇畔笑意微微,問他:“沈小公子,可是有哪處不適?”
四目相對,沈棲竹本欲出口的話噎了一下,他默了默,又將這話咽了回去,換成了一句,“並未……”
他嘴上雖說著無事,卻又在慕晚亭移開了眸光之後,冷著麵龐,側目看向自己的心腹。
那心腹也是個見過世麵的,見此絲毫不怵,後退幾步,從善如流地下拜道:“稟公子,屬下甫入桃源境時,本是未曾見著晚亭公子的。實是屬下去了慕仙府後不久,慕家二位公子方才匆匆歸來,說是尋到了能醫好公子的法子,晚遲公子事務繁瑣,屬下這才將晚亭公子帶過來。”
沈棲竹聞言垂下了眸子,默然一瞬,道:“你且退下。”複又看向慕晚亭。
那心腹聽了他的話,動作利落地起身,退出了寢殿,又將殿門闔上了。
——殿門一關,殿內清苦的藥味才彌散開來,偌大風竹台,隻剩了他與慕晚亭兩人。
沈棲竹靜靜地,片刻後還是啟唇道:“你不必為此勞神的。”
慕晚亭唇畔的笑意已散了去,聞言起身坐在了他的榻邊,又抬眸看他,“沈小公子,我依稀記得,你我少時相伴,我擦破了丁點皮肉,你便急著喚醫師過來。”
他問:“怎麼落到了你自己頭上,就成了我不必勞神,而你情願自己受著這禁息吞識的痛苦呢?”
沈棲竹沒再言語,他著實不知自己能從慕晚亭的話裡再辯駁什麼。於是他隻能斂眸,在長睫振顫著投下的陰翳裡,緘口不言。
——其實這沉默由來不明,在他對待任何人與事之時,也從未有過。可每次慕晚亭開口,他便會如此。這許多年過去,他再次以緘默回擊,像是回溯到千百年前,他仰首看過對方眼中的薄霧,在心頭漫過一場悄無人知的山雨,再藏於心底,靜默不語。
——那應是他第一次知道,一個男人的容色竟也能這般溫潤如雨,驚心動魄。
沈棲竹失神半晌,方才再度開口問道:“你……尋到了什麼法子?”
他聽到慕晚亭的呼吸驟然一輕,少頃才緩緩鬆了氣息,道:“打通經脈,讓修為儘數湧上心口,而後……”
他頓了片刻,落下的音節也帶了些不易覺察的顫抖:“……剖心……”
沈棲竹聞言,竟也未見太多惶然的神色,反而笑了笑,抬手用指端輕輕蹭了一下慕晚亭的眼尾,“彆哭。”
——此舉屬實大逆不道,慕晚亭拍掉他的手,側目一眼剜過去。
“想造反?”
二人之間本來有些凝重的氣氛頓時輕鬆起來。
——那是他第一次剖心。
沈棲竹的五指攥緊了垂幔,不多時,那隻手便爬上了大片如血一般灼目的紅蓮。
慕晚亭在為他打通經脈,他顫抖著,眼前陣陣發昏,在昏沉的朦朧中,隻隱約見得一抹冷冽的蒼灰。
那痛像是筋骨生融,五臟移位,內腑俱焚。冰冷的感覺便極為清晰,似要將他整個人吞沒。
他的白衣先是被冷汗洇透了,而後又覆上了一層冷霜,再烙上大片夭灼的紅蓮紋路。鈍痛和失焦感侵襲而來,他驟然墮入一片黑暗,暈了過去。
又生生被痛醒過來。
沈棲竹發間的墨色退卻了,蓮紋攀上他的脖頸,連發也被浸濕,冷汗順著額角一直滑落到鎖骨,垂幔被他扯落了,爬滿蓮紋的指骨泛著烏青。
剖心的痛楚太過強烈,他嘶啞著.呻.吟.出聲,慕晚亭指尖蒼灰的暉芒連成長索,包裹住他的心臟,凝神施法。
沈棲竹的痛吟嘶啞而又淒厲,心臟被長索硬生生牽出。最後,變為了烙在他左肩上一朵血紅的蓮。
如潮一般的失焦感消退,沈棲竹的白衣被冷汗浸透了,他貼著一片濕濡,如蒙大赦般地呼出一口氣。
他身上的夭灼的蓮紋在消融,手指上的烏青緩緩退去,身子也慢慢回暖。
那噬骨的痛冷終於煙消雲散了。
他眨了眨眼,將一滴掛在長睫上的冷汗眨落了,他迎上慕晚亭擔憂的目光,輕輕蠕動著嘴唇,發出的聲音比吐息還要輕微。
他說:“謝謝。”
風聲過耳,月色尚濃,此夕未儘。
他孤身立在風雪中,在冷月台的一隅小亭,細雪順著穠麗的月色淌下來,覆在他的肩頭。
在些許的冷意中,他所立之處驀地投出了一片陰影,沈棲竹抬眸,原是有人在他上方撐起了一把紙傘。
有一隻手輕輕拂去了落在他肩頭的薄雪,風聲無章,可落在肩上的觸感卻分外清晰。
沈棲竹聽見了低沉而溫潤的聲音,就響在他耳邊,帶來了溫熱的氣息和癢意。
是寒棲意在喚他:“慕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