縛春來 此後,這冷月台也不會下雪了。……(1 / 2)

見寒棲 辭酒驚鵲 5761 字 11個月前

他在這冷月將儘之時,為那人縛來了一場春歸。

沈棲竹的身子因著他的動作微僵了一瞬,他回眸看過去,見寒棲意撐著傘,發間立著的貓耳上還沾了點雪粒,此刻他的一隻手正搭在自己的肩頭,而落在他肩上的那層薄雪被寒棲意掌心的溫度所暖,滲進衣衫裡,肩頭處泛著微微的濕濡。

沈棲竹回身,立在這風雪中瞧著他。

寒棲意的貓耳抖了抖,他抿了抿唇,迎上了沈棲竹的目光,又輕輕地在那片衣袍上拂了拂,這才將手收了回來。

他彎眸笑了,在這一片暗色之間,眼眸中像是藏了星色。

而後啟唇問道:“冷月台雖是僻靜,卻也比彆處更冷些。慕素今夜怎的有興致在此處賞景?”

話雖是這般問的,可寒棲意卻瞧得出來,自沈棲竹從桃源境回來時便不大對勁,今夜來此,怕是看似賞景,實則傷懷。

沈棲竹的唇角勾起一點弧度,麵龐上泛出些溫潤的笑意來,他睫羽翕動,撲簌簌地,眨下一粒雪來,靜靜地瞧著寒棲意的眼睛。他的眸光仿若一潭靜謐幽深的湖水,驚不起波瀾。這般盯著人看的時候,寒棲意恍惚覺得,他不會回答了。

可片刻之後,沈棲竹便垂下了眸子,發出一聲極輕的歎息,寒棲意看見他露出了一點懷戀的神色。

他聽見沈棲竹的聲音:“隻是憶起了一些舊事,這處冷月台,從前是未曾下過雪的,也並非如今這般光景……”

“什麼?”寒棲意側過身,立在他身旁,問他。

沈棲竹的聲中蘊著幾許自嘲的笑意,他停頓了一下,抬首望向天邊那輪清寂的月亮,少頃續道:“那已然是許久之前的事情了,大抵發生在我同你這般大的時候。”

那些回憶纏繞著湧上來,將沈棲竹反複拉扯,過得時間愈久,反而愈發鮮明。

他假作沒瞧見寒棲意在瞬間耷拉下來的眉眼,神色緩和下來,將這樁往事從回憶中翻出來,說與他聽。

那確是許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時自己的兩位尚在,自己也尚不必被慕晚亭教習,不用擔任這寒棲危樓的掌主,還是三天兩頭就能去一趟慕仙府的小公子。

且這處偏殿也不似如今這般深寂,連深夜雪中,景致也隻窺得見冷月銀霜。

在那時,這處寰宇還尚未得名。它是沈棲竹的父神親手所建,坐落在寒棲危樓的最南側,與鬱清台相接,翠樹斜欹,花開亭亭,小徑清幽,石橋拱立。不以四時為計,是整個危樓最受春.色照拂的地方。

那裡有一片晝星河,就在石橋的儘頭緩緩流淌著,一片湖藍的色澤中落著星礫,輕風吹過,飛花拂水,碎星微亮,像是星點漁火落了滿河,江洲白鳥翔集,猶在畫中。

他那時總愛坐在晝星河邊的亭子裡看書,慕家兩人偶爾會來尋他,慕晚遲陪他坐在亭子裡,慕晚亭則會用術法行於河麵之上,奏鳳簫聲動,①任花落滿身。

因著這裡的景色四時如春,又被鮮妍蒼翠所環。故而比起風竹台,那時的沈棲竹更願歇在這處尚且無名的殿宇。

待夜色漸濃,那二人離去之後,星河鷺起,畫圖難足。②沈棲竹便在一片星澤中倚花而眠,那些星色流轉,花影鬱鬱,就都成了他晃動的夢。

他夜夜得見瑰綺,在某一日夢醒十分,這處風景獨好的偏殿,就被掛上了一副匾額。

——鷺星洲

鷺鳥棲洲上,繁星落銀河。

這鷺星洲存在了千萬年,沈棲竹也無憂無慮了千萬年。

彼時的他天真地以為,這處縛住了寒棲危樓盎然春景的偏殿,亦會如同留住那些勃勃生機一般地,留存住他的年少光景,殊不知,此時的靜好之相隻是一場極易破碎的水月鏡花……

——那是鷺星洲降下的第一場雪。

那一日的寒棲危樓之上被大片的陰翳所籠,日光被濃雲遮蔽,黯如翻墨。

雷劫轉瞬而至,在暗色的天幕劃出極細的白影,一道一道地落在停月殿,卻無半分聲響。

沈棲竹猛然發覺了什麼,瞳孔驟然一縮,停月殿是他父神的寢殿!

他在漫天的雷劫之下,從鷺星洲跑到了停月殿的玉階旁,那雷劫卻未傷他分毫。

隻有一道細如白虹的長影落在他身上,將他那一襲月白③的衣衫映得雪亮。

停月殿被他父神的禁製封住了,沈棲竹隻得跪守在殿外,眼見著殿內的玄錦珠簾濺上一道道朱紅。

這雷劫落了一整夜,沈棲竹也就跪了一整夜。

雷劫停息時,他正掩唇隱忍著嗚咽,落在玉階上的淚水積成淺淺的一窪,眼眶邊緣暈開一圈鮮妍的紅。

——那是他父神的羽化劫,亦是他目睹的第一場雷劫。

而待他父神設下的禁製消散,他推開停月殿的殿門時,沒有血色,沒有滿目瘡痍,他的父神已然消逝了,連同與他父君的玄詔和一切痕跡。

包括鷺星洲。

沈棲竹第一次體會到永訣,一個曾經真實存在過的人,真切地活在所有人的記憶裡,卻連一點存在過的痕跡都遍尋不到。

——除了這處停月殿。

自那日之後,沈棲竹便遣來了暄月十二法侍嚴守停月殿,寒棲危樓再沒有了花落晝星的奇景,那一片鷺星洲消逝殆儘,徒留一座亭台與一輪冷月。

也是自那時起,他那水月鏡花般的少年時光,儘數碎裂了。

一陣風吹過來,卷過沈棲竹絳紅的袍袖,他抬手將擋在額前的發絲拂過耳後,複又續道:“我父神與我父君是結過玄詔的眷侶,效用同蘇見雪給我下的金字玄詔無甚差彆……

“慕素!”寒棲意忽地開口打斷了他的話音。他的聲音有些低沉地澀啞,“彆提這個。”

——彆提這個,彆提他。

沈棲竹怔了一下,有些忍俊不禁,麵上卻不顯,溫聲道:“好。”

他的父君是於父神羽化劫幾日後才趕回寒棲危樓的,闖入停月殿時,華發披散,滿身血痕。跪伏在父神的榻邊,神情空茫著,仿若天地間的一切都不複存在了,隻低泣著喃喃,“昭月兒,昭月兒……”

往日一向處事淡然的停闌神君,連慕晚遲見了都要稱一句掌主的沈暄容,現下正形容狼狽,狀若瘋.癲地喚著他父神的小字。

沈棲竹降生一千萬年,從未曾到父君如今這般頹然的模樣。

他眼眶一片水紅,垂眸遮掩了眉目間的悲傷神色,瞧了一眼沈暄容的低伏的背影,唇間幾度張合,半晌才囁嚅出一聲,“……父君……”

無人應他,沈棲竹見他的身形似枯槁一般地佝僂下去,終究是一語不發地退出了停月殿,又輕輕地闔上了殿門,轉身走回風竹台。

父君對於父神的愛欲極盛,應是要比他痛上千萬倍罷……

停月殿的燈火久久未熄,沈棲竹隻當父君是悲痛難忍,直到慕家兩人驚惶趕到風竹台時,沈棲竹方才知曉,他的父君一個時辰前便去了桃源境,將他托付給慕家二人之後,亦自毀神魄,應劫羽化了。

慕晚遲曾與他父神有舊,此刻眉宇緊蹙,聲中猶藏著無法遏製的怒意:“沈暄容這個瘋子!”

而慕晚亭一雙眼中儘是淋漓的水意,扶住他的雙肩,哽咽出聲,話語中的心痛與疼惜無處遁藏。

“沈小公子,我們回去,同我們回桃源境去……”

“我們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