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沈棲竹怔怔地,眼眶通紅,半晌,他低首伏在慕晚亭的肩頸處,再藏不住一滴淚水。
那一年,他一千萬歲上。
他忽地想起,自己曾以寒棲危樓少掌主的身份下至九重天闕,與父君的摯友把酒相談,曾在無意間問起父神昔年之事,不料那人神色凝重地告訴他,父君癡愛父神,早已到了走火入魔,不計後果那樣的地步了……
沈棲竹本不甚在意,將信將疑,那人一瞧便知他不儘信,索性將自己所知的舊事詳儘道來。
昔年沈暄容五千萬歲上,還是奪儘風光的寒棲危樓少掌主。
年紀尚輕,修為卻能與當時問月域的君上平分秋色,連容貌也是人人盛讚,各界女仙多有傾慕。更是一度成了問月域君上親口定下的乘龍快婿。
偏偏沈暄容多次回絕,又並未對任何人顯出戀慕之意,著實是傷了一眾佳人的芳心。
如此許久,各路神仙皆道沈少主專於心法,終不再提嫁女之事。
可偏巧就是這一年的梅仙宴,讓沈暄容遇上了自己的父神。
——雀汐洲白鳳神使,昭停月
這是沈暄容一生癡愛之人,更是他命中的劫數。
那人的聲音頓了頓,似是有些於心不忍,過了半晌才續道:“昔年的神使殿下也不過九千萬餘歲,在人前少有露麵,誰也不知你父君同他之間究竟發生了何事,又是如何瞞過眾人,將神使殿下帶到寒棲危樓的,總之這事敗露後,將老掌主嚇得不輕,立時著令要你父君將人送回去……
不想你父君非但不送,還在寒棲危樓的正殿跪了整整五日,甘願冒天下之大不韙,不惜領受三千刑劫,八重業火,也要求得老掌主一個成全。
那人歎息一聲,續道:“可這如何能夠應允?姑且不論這曆來的白鳳神使皆為男子,便是單論身份,也儘貴為雀汐洲最為尊貴的掌令使,同因禁術得成寒棲危樓天差地彆,就算是以昔年寒棲危樓掌主之尊,也是萬萬不可相比的……”
無奈沈暄容對於此事極為執拗決絕,老掌主百般阻攔,他也不肯將人送回雀汐洲。萬般無法之下,隻得由雀汐洲派出的長老親自出麵要.人。
卻未料到,雀汐洲的五位長老,原俱是與白鳳神使結有舊怨的。
沈暄容設下結界將人護在偏殿之中,隻一人接下了雀汐洲最為陰損的七重殺招。昭停月運力破開結界後,便見地上滿是淋漓血.痕,雀汐洲五族長老立於長空之中,而沈暄容扶著長劍跪在地上,周身浴血,麵色慘白地抬眸望他。
見他出來後,長空之上的五位長老神色驟變,眸中皆有深切的嫉恨。靈器上暉芒洶湧,嘴上卻還齊聲道:“恭請白鳳神使,返雀汐洲——”
昭停月怎會看不出,這根本不是尋常切磋交手,這些人哪裡是要來帶他離去,分明是借機尋仇,欲置他與沈暄容二人於死地!
昭停月自喉間發出一聲極輕的歎息,玄色的衣袂被長風吹拂著,他輕嗤了一聲,對那五位長老的話音不予理會,而是傾身扶起了沈暄容,打量著他周身的傷勢,問他:“真要娶?”
“娶,”沈暄容渾身是傷,狼狽至極,卻看著他的眼晴笑出來,“無非三千刑劫,從燕玉台到寒棲危樓也就熬過來了,無論多難,我都娶你……”
昭停月發出一聲笑音,在沈暄容右手的指節上落下了一個極輕的吻。隨後衣擺翻飛而起,他臉側的金色蓮紋一路向下蜿蜒進一側鎖骨,眸色血.紅如煞,背後一雙白翼展開,更襯得他妖冶非常。
他對長老的惶惶之色視而不見,長空之中響起一片金戈之聲……
這一戰直至最後,僅有一位長老僥幸活了下來,但神魂與靈魄皆被重創,悻悻地被昭停月遣人抬回雀汐洲閉關去了。至於餘下四位長老,無一不是靈神俱散,身死魂消。
而昭停月立在偏殿的玉階處,周身繚繞著凜冽蒼霜。
他的側臉濺上一大片血色,被他隨手蹭了一下,薄薄的紅延伸到下頜處。
他抱起沈暄容,麵對匆匆而來的仙使,隻道:“此處無事。”
可這話自是誰人都不信的。
後來老掌主知曉這事後,不再多加阻攔,而後諸事便都順理成章……
那人將這些舊事詳儘道來,送走了那人後,沈棲竹獨自坐在九闕樓前的暖玉階上,久久不語。
他的父君與父神之間,竟發生過這般曲折的故事麼……
可憐他自降生之日起,便由寒棲危樓的仙侍看顧,幼時也多是待在桃源境,雖為寒棲危樓的少掌主,卻是由慕仙府看著長大的。直至少時才回到了寒棲危樓長居,父君政務繁瑣,不常顧看於他。父神亦是經年閉關,對他深覺虧欠,便為他建造了一座殿宇,將自己見過的各式奇景收攬此間,以供他平日讀書歇息。
這座殿宇便是鷺星洲。
可他又常年不能得見父神,便隻能從停月殿中父神的近侍那裡得知父神的近況。
沈棲竹回到寒棲危樓三百萬年之久,除卻記得自己父神的相貌,竟隻知道自己的父神是雀汐洲的白鳳神使,名喚昭停月。除此之外,一概不知。
慕晚遲在接任桃源境掌主之前也曾與他父神共事,亦同他講了許多陳年舊事,慕晚亭每每來到鷺星洲時,亦會露出些許歆羨的神色。
可現在看來,他非但未能見他父神最後一麵,甚至連鷺星洲都未曾留住……
那一夜星影黯淡,霜月不眠,沈棲竹踏著月色與慕家兩人回了桃源境,在慕仙府的後院枯坐一夜。直待第二日天光乍破,慕晚亭來到後院,欲尋兩瓶青梅酒。卻見沈棲竹墨發披散,臉色酡紅地伏在石桌上。趕忙去酒窖瞧了一眼,才發覺這千裡桃源境,偌大慕仙府,他私藏的百壇陳釀,一夜之間,竟全數灌進了沈棲竹的腹中!
慕晚亭知他難過,隻幻化出一條薄衾,輕手輕腳地將蓋在了他身上,並未說什麼。
此後經年,待到他再次回到寒棲危樓時,曾經那塊鷺星洲的地界早已了無春.色,這裡月色孤清,凝霜不散,終年覆雪,成了整座危樓最為冷清的地方……
也有了新的名字,冷月台。
寒棲意直至他聲停也未發一言,沈棲竹有些不解,方欲出聲詢問,卻被他從後方抱住了。
“慕素,閉上眼睛。”
寒棲意默然良久,再度開口時,聲音已然清潤如初。
這力道不容小視,沈棲竹掙了掙,竟未掙動。也沒了奈何,道:“你莫鬨,將我放開。”
正欲再說什麼,卻已被寒棲意遮住了雙眸。
“你……”
“噓,”寒棲意的貓耳微動,指尖流轉著湖藍的月芒,相互交錯著連成一張剔透的網。
所至之處星河俱現,沙洲鷺鳥,繁花滿樹。
他將神君困在他懷中方寸,道:“慕素再不必傷懷,此後,這冷月台也不會下雪了。”
言罷將遮住他眼晴的手挪開了,沈棲竹睜開雙眸,如畫景致儘入眼簾。
沈棲竹怔忪許久,半晌才回眸去看寒棲意,正撞上那人含著笑意的藍眸。
無端地,他的眼眶漫上了些淡紅,聲音也有點發啞,“謝謝……”
寒棲意的指腹抹在他眼下,道:“你彆難過,已經不下雪了。”
他不敢冒然去吻神君的眼尾,便隻能無聲將手收緊了。
夜色透出一點薄昏,暖風吹拂,當初偎在神君懷裡的雪白貓兒,如今在這冷月將儘時,為懷中的神君縛來了一場春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