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坷在公司沒有朋友。
她不是“才來幾個月”,而是今年三月就到了崗。沒有經過招聘環節,也沒有辦理入職手續,沒有參加軍訓和管培。因為——
她是一名臨時工。
就像古時候從偏門偷偷摸摸娶進的媳婦,公司沒有多少人知道秦坷的存在。在年輕人中她沒有軍訓戰友和管培隊友,在老員工眼裡她隻是一個臨時過客,無背景,無資源,無權無勢“小透明”。在她之前,坐在她位置上的是一個退休返聘的老太太,做一些日常憑證的裝訂、歸整工作,純手工活兒。
去餐廳吃飯,沒有人約她。秦坷一個人去,一個人吃,一個人回,獨來獨往,有時候一天都可以不講話。
前幾天她晚上閒著沒事,看辦公區沒人,就順手幫大家洗了杯子。沒想到鬨了這麼一出。
“好呀,咱們這兒來了活雷鋒。”
“啥雷鋒呀,人家是女的,叫人家‘田螺姑娘’啦……”
“喲,你乾脆叫人家七仙女得了。”
“不管是雷鋒還是田螺姑娘,總之,秦坷,謝謝你呀。”有人朝秦坷眨眨眼。
“哎喲我可‘謝謝’你了,”常禦風大呼小叫:“我第一次看到能把古董洗成新貨的人。我那紫砂壺,雞缸杯,幾千年勞動人民的汗膩子辛辛苦苦給包的漿,全給洗沒了。我幸好沒把我家那代代相傳的尿罐子拿過來,茶壺夜壺一起洗,你能把我洗破產你知道嘛!”
“那不正好說明你買的是個假古董嘛!”看秦坷頭快埋到膝蓋裡去了,張小桐上前把常禦風一陣風往外撮。
常禦風的“銀絲絞織鏤空高級定製”襯衣被拉得跟張漁網似的,就這,他還掙紮著在走道扯著嗓子唱:
“聽我說謝謝你
因為有你,
溫暖了四季……”
……
雖然這裡的同事個個看起來高不可攀,但秦坷還是從內心裡喜歡他們,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愛屋及烏”吧。她目前的工資比在她老家高一些,不過這裡吃飯租房都貴得要死,幾乎吃掉了她的全部工資,但——她過的是電視裡才有的生活呀。
這是她從小的夢想,從不敢奢望的生活。
……
經過半年多的觀察,秦坷發現,她無比眼熱的“正式工”,原來也潛伏著鄙視鏈。
同屬於一個公司,但不同的部門,工作內容相差十萬八千裡,就象三維空間無法相交的兩條平行線,前台業務部門是受寵的對象,而這其中,投行部又有著所有部門無與倫比的優越感。
資管部、策略研究部及後台其他管理部門在31、33層,32層是財務部和投行部。雖屬同一樓層,但財務部偏於一隅,且是開放式的,投行部占據大半個樓層,有自己獨立會議室、會客間。且由玻璃門封閉,有自己獨立的門禁卡,其他部門的人無權進入他們的領域。
靠玻璃方向是沒有工位的,電腦屏幕一致朝裡,外麵的人除了看人頭之外,啥也看不見,啥也聽不見。
他們上班也從不計遲到早退,自由特區,晚上11點照樣燈火通明,有些人早上十點還在樓下喝咖啡。
他們大概是分組工作。經常看見三五個人聚在一起,自己的會議室不夠用,有時會去公區會議室。聚聚散散,全靠凳子的滑輪溜過來滑過去。有時候剛開完會就看見有人拉著行李出門,也有人拉著行李剛下飛機直接上班。
秦坷常想,他們部門如果有人消失幾天,恐怕不會有人會察覺吧?
據說他們的工資“非常非常高”,有多高呢?
他們寫的字能賣很多很多錢,那是什麼樣的報告呢?
秦坷一點也不嫉妒他們,相反,她對這些人佩服得五體投體——跟那些穿梭在“玻璃館”裡的人相比,她就是一頭呆鵝。儘管沒人跟她打招呼交朋友,但她當然能理解——跟一頭什麼也不懂的呆鵝浪費什麼時間呢?
大家憑本事吃飯。
在她老家那個小縣城,沒本事的人可以做“強龍”,做“地頭蛇”,她讀了書,不管三本四本,好歹是個大學生,但在老家,越有能力的人越遭排擠。
如果能夠像他們一樣,呆在辦公室裡寫寫字,就能賺到很多很多錢,那……
那秦坷寧願像窗邊的綠植一樣“長”在辦公室裡。
……
張小桐是什麼時候發現我住在公司的呢?——秦坷百思不得其解。
既然被發現了,秦坷索性就厚著臉皮朝張小桐開了口。
張小桐願意把自己住的房子騰出一間來,借秦坷“過渡”。還要她選個“吉日”搬家——聖誕或者元旦。對秦坷而言,“即刻”就是吉日,她已經在辦公室住了一個多月,每天晚上都提心吊膽。
還有兩天就到周末,秦坷打算洗個澡,乾乾淨淨搬“新家”。
夜幕之下,財務部的辦公區一片黑暗。秦坷不敢開電腦,她在角落裡耐心等待。
直到對麵投行部最後一盞燈熄滅,秦坷才從座位底下拿出早已準備好的臉盆毛巾來到女衛生間。
她先用潔廁靈仔細把洗手池擦洗乾淨,然後接滿熱水,開始洗頭。
她洗得很小心,很仔細,水龍頭開得很小,儘量不發出聲音。她不斷挑出落入水池的斷發,不讓一根發絲進入下水道。萬一下水道堵住,樓層管理員來修理發現大量頭發,她就可能露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