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他那桀驁頑劣的性子,叫她不願待見他,除課堂上搗蛋外,她沒有分出多餘的注意力給他。隻偶爾巡視課堂時,見他一直盯著外頭,起初她在那雙眸中,瞧見疲憊與不耐,後來裡麵藏了更多。
“他有一副高大結實的身軀,有一身用不儘的力氣,能乾很多活,也挨過很多打,但他的身板一直挺得很直,從未彎過。”
她記得對他改觀,是親眼看見他挨的兩次打。
一次是為她。那天是夜晚,她送留堂的學生回家,返途中遇到醉酒的混混調戲,他不知從哪冒出來,替她挨了一棍子。後來混混叫來更多的混混,他一人難敵,被打趴下,彆人被圍毆會屈背保護自己,他沒有,直挺挺的。
她騙他們警察來了,給他掙脫的機會,他拉著她,跑出好遠好遠。她崴了腳,他在夜色裡背他回家。
一次是為池老爺。池家遭對家脅迫,為逼池老爺就範,他被人抓住,當著池家人的麵毆打。被打趴下、跪下,他都挺直腰板站起來,告訴那些人他和池家沒關係,就是把他打死了,池家也不會交出他們要的東西。
“他還有一雙長著厚繭,但是很寬厚很溫暖的手,就像冬日,你的娘親給你做的暖手套一樣。”
那雙手,牽她在黑夜裡奔跑,逃過歹人的追趕;在簇擁的人群裡舉起她,讓她看清彆處的風俗熱鬨;在幽深的森林裡捉過螢火蟲,給她造一方寸不夜天地;在淩晨抱著她,陪她看山頭的日出。
他給她循規蹈矩的人生,增添了無數驚奇的冒險,也挖出她自認溫順性格中,從未意識到的東西。
他是那樣一個朗然果敢的人,若他們一直相伴,他會縱她一生天真爛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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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遲提前三天趕到北京,會見之前共事的同誌。應她請求,他還帶來在部隊中任職的朋友。
喻遲將一疊畫稿遞給來人,“我丈夫名叫池逾,上海人,民國二十四年參軍,同行有一人,名喚何川。”
“隻有這些信息嗎?所待部隊、上級、在何處作戰,這些都不知嗎?”
喻遲搖頭,“我隻知他最先是往北平去,此後他從未來過信,我也不清楚其他情況。”
“喻小姐,信息有些少,但我會儘力幫你找,請你耐心等等。”
喻遲感激地給他鞠躬,“謝謝您,若這些畫像不夠,您和我說,我再給您寄一些。”
10月1日清晨,□□前早早聚集了廣大群眾。喻遲到時,壓根擠不進去,什麼都看不著。
她轉而去到附近的酒樓,登至最高處,等待開國大典。
她看見四驅車一輛一輛開進城門,看見偉人從車內出來,一身軍裝,挺拔偉岸,看見藍天碧空中飛起一群白鴿,奏起一曲和平的勝利之歌。
偉人行至城樓,脫下軍帽,對人民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已於本日成立了。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
話音落,國歌起,國旗升,萬眾呼號。
喻遲挺直背,視線直追五星紅旗,眸中含淚,抬手敬禮。
難嗎?苦嗎?
很難。很苦。
自1840年列強用船堅炮利破開我國門以來,我國人民從未過過一天安生日子。內時局動蕩,底層人民毫無民主權,被當作政治的犧牲品;外國家弱小,受儘白眼欺侮。好不容易迎來先輩們開民智,救難國,卻依舊難敵彈丸小國。
十四年,無數人民為國家拋頭顱、灑熱血,用一雙雙手殺敵寇,開血路。槍林彈雨十四年,忍辱負重十四年,鮮血淋漓十四年,才換來今日之中國,今日之和平。
曆經百年磨難,中國人民終於站起來了。
他們終究,為他們的後代,博來一個開平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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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1年9月,友人南下尋喻遲,並帶來一人,名叫邵秋平,自稱池逾之戰友。
她還未表達自己的欣喜,就見人雙膝下跪,額頭磕在粗糙地板上,說來向她請罪。
喻遲趕忙將人扶起,惶恐問:“初次見麵,哪來的罪?”
邵秋平將一本陳舊暗黃的本子遞給她,強忍悲痛,同她解釋——這是老逾留下的遺物,1939年冬與日軍作戰時,老逾為掩護他,被敵軍打傷,跌落冰湖,未尋得屍首,恐九死一生。
喻遲不敢去接那本子,先把人扶起來,再三詢問:“跌落湖中可止他一人?”
“不止,但多數戰友都能尋得屍首。”
喻遲掩麵,留有幾分慶幸:“未見屍首,或許是他落湖後為躲避日軍,逃向彆處,也或許是被暗流裹至他地。” 她停頓許久,艱難開口:“或許,他還活著。”
她接過那本子,壓下翹起的一角,“他知道我在這,我就在這等他。”
夜晚,喻遲獨坐在桂花樹下,翻開本子。
阿遲,
展信佳。
隻看兩行,她猛地蓋上,痛哭不止。
平湖村進村口有一座石橋,據說有百年曆史,是百年前村中一女匠所築。彼時她丈夫參軍,回家總要淌過橋下的河,一身濕淋淋地回家。後來她便築起這座橋,讓丈夫方便回家。
喻遲在這座橋上送彆邵秋平,感謝他親自來這一趟,並告訴他,不必再愧疚,往後好好生活。
邵秋平走後,她每天都會尋個時間,穿一身白色旗袍,望著進村的入口,在橋上站一會,風雨無阻。
若他歸來,一眼便能瞧見她。
又是一年九月,庭中桂花樹開,香飄十裡。
喻遲從橋上歸去,遠遠的,瞧見樹上有一敏捷身影,一手抱樹,一手摘花。待她走近,朝她揮手:
“阿遲,做桂花糕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