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細打量之下,他們瘦了許多,衣服也破舊臟損,頭發亂撲撲地罩著腦袋,真是仿佛兩個流浪漢一起徒步了很遠才趕回家的模樣。
兩個小夥子本來看到熟悉的門庭和親切的臉龐已經心生酸楚,誰知一眼看見正前方的程父一張臉拉的老長,目光也嚴厲得像刀子般刺過來,他們立馬畏畏縮縮地垂下頭站在餘師兄身邊,餘師兄搭起手,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催促他們,“你們闖了禍,讓師父整日擔心,現在怕什麼?還不去跟師父請罪?”
“噢噢!”
陳恒和陸尤推推搡搡的湊近些程父,在他麵前老老實實地行禮,“讓師父擔心了,徒兒們很慚愧。”
程父一時不語,似乎在克製升騰而起的怒意。
“哎喲,看你們這沒吃好睡好的樣兒,肯定受了不少苦吧?”一旁的李媽媽滿眼心疼的插話,“老爺,先讓孩子們去洗個澡吧。”
“哼!”程父背著手冷哼一聲,“你看看你們現在什麼鬼樣子,還不滾去洗漱乾淨再來回話!”
過了一個時辰後。
餘師兄和程予、沈晴守在書房門口,留神聽著程父在裡麵跟兩位師兄訓話,奈何聲音太小,他們聽不真切。
書房內。
程父看著跪在自己麵前的兩個徒弟恨鐵不成鋼,“你們出去的時候,我交代過什麼?就隻要跟著人家送送東西走走道,其他彆問彆插手,全忘乾淨了是吧?槍是怎麼來的,說!”
陳恒年長一歲,他心虛地開口,“開始的時候我們是老老實實跟著車隊押送那些黑箱子的,隻是到了地方之後,跟我們同行的那兩個人總是臭顯擺他們有好東西,還背著我們倆竊竊私語的取笑,我們沒忍住,就趁他們方便的功夫偷偷打開了一個箱子看,我們第一次看見那麼多槍!心裡又緊張又激動……我們想著就算拿一支兩支也沒什麼的,就……”
程父越聽越生氣,額上的皺紋跟著一顫一顫的,“眼皮子就這麼淺嗎?人家下套你們就鑽?”
“是,師父說得是,我們意誌不堅,可是我們藏的很好的,賭場也是那兩個人硬拉著我們去玩,誰知道一桌的是一群兵痞子,玩輸了就耍賴,還搶我們的錢……”
“好了!越說越不知深淺,你們最近彆出去了,就在家裡閉門思過吧。”程父撂下他們走出書房,看到門外躲閃目光的三人也沒給正眼,一臉心煩的走了。
跟在後邊出來的兩位師兄像霜打的茄子,垂頭喪氣的。
餘師兄強忍住笑,拍了拍他們的肩膀,“走吧,先去吃飯。”
李媽媽專門給他們倆開小灶,樂嗬嗬地準備了七八道好菜,他們兩人真是有些日子沒吃到好飯菜了,一上桌就埋頭苦乾。
過了會,他們吃得半飽,一邊搶排骨一邊跟旁邊端著茶慢慢品的餘師兄打聽昨晚的事。
“師兄,我們昨天大半夜在牢裡躺著,被鬨哄哄的一堆兵吵醒了,他們押著一個五花大綁的漢子進了最裡間那個監獄,聽說是因為鬨了刺客把穆將軍傷得不輕,回來的路上也聽街上的人在說李善堂局長的府邸外麵站滿了兵,莫不是……”
“哎!你們剛出來就安分守己地待著,外麵亂糟糟的事少打聽。”餘師兄把茶蓋一壓,表示不想跟他們扯淡。
“我們進去的冤枉,咱們家和赤心幫又有些牽扯,該不會引火燒身吧?”陸尤湊近餘師兄悄聲說。
餘師兄抬手拍了一下他的頭,嚇唬道,“你們再口無遮攔,凡事不長心,我們家才危險呢。”
彼時的李府。
李善堂是個圓頭圓腦的老官,一張斑點臉上兩撇夾白的胡子,不厭其煩地和門外的兵士們講道理,“李某再怎麼位卑職低,也好歹是個正經官員,穆將軍一句話就把我們一家老小圍了,這是什麼意思?啊?”
吳林扶了扶帽子,戲謔的看著台階上氣歪了胡子的老頭,“李局長,我們將軍是直來直去的人,他做任何事都是有根據的,您既然問心無愧,那就安心在府裡待著,時候到了自然會給您一個應得的交代。”
“你?!”李善堂一時沒有站穩,往後退了半步,險些跌坐在地,他撫著胸口順了順氣,拖著老邁臃腫的軀體擠回李府大門的縫隙裡。
“老爺,穆申卿可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莽夫啊,咱們家這次能熬過去嗎?”李夫人病殃殃地倚在梨花木的椅子上,枯乾的手舉著帕子抹眼淚。
“夫人不必憂心,”李善堂寬慰了一句自己的結發妻子,轉而看向旁邊為妻子端茶的兒子,“清逸,過來一下。”
李清逸的臉色和他娘一樣,天然的帶著些病弱之氣,性子又內斂,加之平時被約束得嚴,因此養得心思多緒,缺少剛斷,此時聽到自己父親這麼鄭重的語氣,他有些大事來臨的惴惴不安。
父子倆走到外麵走廊暗處,低低交談。
“父親,怎麼了?”
“今晚天色一暗,你就趁他們換班的功夫跑暗道出去,不要回來了,我和你娘年紀大了,隻要你安全,我們就安心了。”
“這怎麼行呢?”李清逸滿臉的錯愕和抗拒,“家裡出什麼事,我們都要一起擔著!”
“糊塗!”李善堂皺緊眉頭訓斥他,“你跑出去了,再想辦法救我跟你娘,咱們全家要是都被抓了,那可就是滅門之禍了。”
“父親……”
“你長大了,大丈夫遇事果斷,少做婦人扭捏之態!”李善堂黑著臉,眼角處卻浮現一絲淚痕。
頭頂轟隆隆地響著悶雷,預示著即將有一場瓢潑而下的大雨要到來。
是夜,李家的動亂來勢洶洶,穆申卿為防節外生枝,在縣長麵前以勾結刺客為由下了一紙拘捕令,將李善堂一家全部押解入獄,李府資產悉數查封。
據說還有李家獨子一人逃脫在外,第二天全城貼滿了海捕公文,搜查的衛兵一早在街上跑兩三趟,街上的乞丐避之不及,遇上了提起來看看,看完還要被踹兩腳,城門口也安排了兵士一個個地比對出城人員,穆將軍如此聲勢浩大的打擊一戶顯貴人家,致使城中一時人心惶惶。
彼時李清逸藏在廣利賭場的潲水車裡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車行物動,他被東搖西晃的木桶砸得鼻青臉腫。
賭場的後廚師傅一掀車廂被他一身爛袍、青發遮眼的樣子嚇得當場喊了聲娘。
他捂著發疼的臉爬出來,連連求助,“大師傅,你看著麵相和善,肯定是個厚道人,請你彆聲張,彆聲張。”
那大師傅像是有些見識的,瞅著他半天不作聲,一尊大鐘似的橫跨在地上,“你是李家公子吧?”
李清逸遲疑地看著那大師傅敦厚的臉,咬唇點了點頭。
那大師傅卻笑了,“不要擔心,李公子,你雖不認得我,我卻一定會幫你,因為我們掌事已經交代過了,隻要看到你就務必要送你去安全的地方待著。”
“掌事?”李清逸聽到他說會庇護他,心下稍稍安定,聽到困惑處還想詢問,可腹內空空的抗議讓他暫時想不了那麼細了。
“餓了吧?來,我先領你去吃點東西。”大師傅攥住他一邊手臂,引著他進了廣利賭場的後廚。
李清逸大口大口地往嘴裡扒麵條的時候,何雲正透過窗格在樓上觀察他。
她一襲青色衣衫,麵色看起來淡然安寧,眼神卻仿佛是在盯著棋盤上圍追堵截的戰局一般考量思索。
柳月在桌上拿了塊糕點,一邊咬著一邊站定在她身旁,何雲想得入神,自然沒有發覺到身邊多了個人。
“你要把這個人安置在哪裡?”
“嗯?”何雲怔愣地轉頭看她,柳月的打扮素來婉媚,如今卻並沒有怎麼修飾,簡簡單單的一身粉色衫子,頭發也隻是攏了一個小團在腦後,一根流蘇簪子綴著,幾縷碎發挽在臉側,眉眼微垂,倒是一派彆樣的清美素淨。
何雲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而問她,“你怎麼還在這?”
柳月抬眼瞥她,“怎麼,不歡迎我多待會兒啊?”
何雲看她纖長的指輕拈著藕粉糕,沒來由的覺得口渴,於是轉身去倒水,“吃過午飯便走吧,我這裡人多眼雜,確實不太方便。”
柳月走近幾步,一伸手將她舉到唇邊的茶杯搶走自己喝掉,何雲無奈地看著她的舉動,又低頭給自己另外倒了一杯。
“我偏要在這住下,你又能如何?”柳月的態度顯而易見的胡攪蠻纏。
何雲放下茶杯淡淡看她,“這裡沒有你的房間。”
“是嗎?”柳月又近了兩步,何雲肉眼可見的皺了眉,擱在桌上的手按定,柳月放低了聲音與她說道,“可是我昨晚與你同寢……覺得你的房間甚是寬敞啊。”
何雲移開眼,“昨晚是特殊情況,我向來不習慣與人同屋共寢。”
“那我幫助你習慣。”柳月笑得眉眼彎彎,仿佛自己做了件大好事。
何雲遞給她帕子,“不用了。”
柳月仔細的看著她毫無觸動的表情,眼神暗淡下來,她將剩了一半的糕點一口吃掉,扯過帕子擦拭乾淨手往桌上一擲。
“你不想留下我,難道是想留下他嗎?”
何雲看著她頓了一下,然後平靜地坐了下來,“你要離開和考慮他的去留不是一碼事。”
柳月幾乎被她氣笑了,“好,我跟你好好說,這個李公子現在就是個燙手山芋,穆申卿想要通過李善堂逼問出黎老頭的馬腳,他一個做兒子的肯定會想辦法救家人,到時候穆申卿找上了門,你怎麼收場?你留下他等於留下了一個禍害!”
“我知道,”何雲似乎考慮好了,眼神清明,“那就把這把刀遞給更需要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