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身邊人呼吸平穩後轉過頭去,看她安寧的側臉,眼睫隨著呼吸一顫一顫,像是一隻蝴蝶。
他悄悄地伸出手去,想觸碰她的臉,手指卻不知該落在哪裡,猶豫了好一陣子,最後還是頹然收回。
一步錯,就會步步錯。他已然承受不住她的淚水,倘若有一日她知道真相,他該如何承受她憎惡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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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是春日融融的良日,翰林院編修段方回苦著臉一邊校書,一邊偷偷看呂閣老臉色。
陛下不知道最近怎麼了,又是要整改六部,又是要重修大典,還偏偏將內閣頭號人物呂大人撥來檢視翰林院,這種不輕不重的活能麻煩位高權重說一不二的呂大人,而整改六部的要事卻令官位在其下的陳大人接手,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裡麵暗流湧動,一個不小心恐怕又要釀成黨禍。
陛下呀陛下,你又何苦急在此時,呂大人在朝中紮根多年,就算要親政,這也不是好時候呀。
雖然擔憂但因為自己被迫加班,段方回也隻能一邊在心裡叫苦,一邊無奈歎息。
呂大人倒還是那沉穩樣子,看起來不像是被排擠到這裡,反而自得地流連在書架中,偶有人去請教他問題,他不假思索也能徐徐道來,畢竟是順德五年的狀元,不誇張地說,呂大人曾經也有“第一才子”的雅譽,隻不過宦海沉浮久了,政治家的穩重蓋過了少年時期文不加點的狂傲。
閣老與一群編修交流著,遠遠望去倒像極了師生,編修們可一點都不掩飾自己眼中的欽幕之色,與呂閣老暢談文史這可是多麼難得的機會。
他們正在就古書中的一處是否為輯誤談論時,門外傳來一聲輕笑。
“原來閣老在此處,讓朕好找。”
烏泱泱伏下去的一片人中,青衫少女輕巧穿過,好不客氣地在最上座坐下,甫一落座,就有人奉上茶盞。
“諸位起吧。”她端起茶盞撇著浮沫,閒閒啜了一口,這才微笑著看向座下的人們。
“不知陛下找臣有何事?”呂閣老並不隨著人群就坐,立在中央,拱起手請示。
陛下笑道:“這倒不急,朕看閣老與眾卿其樂融融,談天說地,煞是羨慕啊。”
“陛下命臣監管重修大典一事,臣戰戰兢兢,不敢輕恩,與諸位同事,也是為陛下儘職。”他從容不迫地回答。
“不愧是閣老,滴水不漏。”陛下語重心長。
在座人恨不得不長耳朵,聽陛下與呂閣老之間鬥法堪比神仙打架,遭殃的大多是他們這些小鬼。
幸好陛下沒再追著這件事說,她摩挲著茶盞,對身後的小黃門說:“把東西給閣老看看。”
在萬眾矚目下,小黃門捧著一本折子恭敬地遞給負手靜立的男人,呂閣老翻開冊子,一目十行地看完,又閉上交還,其間神色並無變化。
“閣老認為如何?”
“臣以為這應當交付大理寺,不敢妄言。”
裴大致注視著這個八風不動的男人,勾起笑來。
她輕輕一拍手,屋外等候已久的侍衛壓著一個人走進來,那個人撲在地上,一疊聲地喊著“陛下”。
“許主薄,你不要著急,把事情慢慢講來,當著眾位卿家的麵,朕自然會給你公道。”裴大致撐著頭,望著的卻是呂閣老,語氣親和。
許獻這才反應過來,發現這屋子裡的人是不是太多了一些!但他沒時間驚慌,隻能順勢而為:“臣要告發侍禦史劉子孝欺君瞞上之罪!”
此言一出,不少人震驚地直抽氣,又迅速變得死寂——欺君之罪!還讓他們聽見!這是今日真的要走不出這間屋子嗎!
“欺君之罪可是大罪,許卿可知道分寸?”裴大致語重心長地問,但任誰都覺得她話語之中意味深長。
“微臣不敢欺瞞。”許獻戰戰兢兢地伏下身。
“好,那你便當著諸卿的麵再說一遍。在座諸位都是通古博今之人,想必能給朕提出些新鮮看法。閣老覺得如何?”
呂思慎還是平靜的神情:“臣等不敢有異議。”
“好,”裴大致看著他,又看向許獻,直到許獻在她充滿威壓的目光下頭忍不住又低了幾分,這才慢慢道,“許卿,你說吧。”
“侍禦史劉子孝,蔚州人士,天順三年進士,”許獻緩緩訴說著,卻故意言辭一頓,“其真實身份卻是衛國公應子良嫡二子應如曦之子!”
“砰!”打碎的茶盞中的茶水濺到他衣袍上,段方回卻無心在意,甚至在這一片死寂中也沒有人在意他,眾人都盯著激動起來的許獻,心中升起比誤入陛下和閣老鬥法現場更覺不妙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