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層層帷帳在燭光中織就一張密密的網,應如曦在這一頭,望著帳中端坐的身影,竟然生出幾分怯然,不過幾步之距,卻被他走得好似有千裡之遠。
輕得幾乎無聲息的腳步穿過昏黃的燭火,終於停在了那道身影之前。
應如曦像是個被操控的木偶,板滯地取過玉如意,一點點地挑開那塊厚重的紅蓋頭,一張富華豔麗的少女的麵龐就一點點地盛開。
或許是因為他喝了太多的酒,為了給自己踏入這間屋子的勇氣,應如曦覺得喉嚨乾澀得不成樣子,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新嫁娘抬頭看自己的丈夫,聞見了他身上馥鬱的酒味,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站起身來想去卸下沉重繁瑣的飾物。
應如曦見她起身一句話不說要走,下意識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待她疑惑地看過來,他又不知所措,隻能輕聲說:“去哪?”
柳蘭真本就心情沉重,見他看起來有些呆傻,還是好聲好氣地回答:“去把這一身給卸下來。”
見他還是不放手,她補充道:“應如曦,你身上的酒味很重,熏的我頭痛。”
應如曦終於有了反應,他像被火燒似的放開手,退開幾步,少年人的聲音沾上幾分沙啞:“那我先去洗浴。”
蘭真沒有搭理他,隻在梳妝台前坐下,仔仔細細地解自己的頭發,聽腳步聲漸漸向屋外走去。
按蘭真的性格,她不會給彆人難堪,儘量與人為善,但是今夜太不一樣了,她本就積了一肚子情緒,悲哀,無助,憤怒······凡此種種,都像枷鎖一樣,從她被人打扮得像個華美的娃娃開始,她就知道此生柳蘭真都再難逃出一個叫“家庭”的樊籠。
她會嫁給一個她不愛的人,或者說是嫁給一個完全將她掌控在手中的貴族家族,然後相夫教子就成為了她的一切,在此過程中她要忍受一個個被迎進門的妾室,如果她的丈夫不好色,那數量可能會少點,而這稍微少些的數量或許會成為其他貴族妻子羨慕她的理由。
她似乎已經聽到那些和她處境一模一樣的女子們對她真心含了羨慕說:“你的夫君可真愛你,唉,你的命真好。”
她還會成為一個母親,不斷地懷上這個貴族家族的孫輩,忍受生育的痛苦,運氣好些,她能夠在生產中保住自己的生命,運氣不好些,她會被自己的孩子奪取生命。
當然,運氣更不好的事情,是她根本懷不上孩子,於是所有人都會先憂慮,再指責,長此以往,他們又會用憐憫而微妙的眼神看著她,好像她是這個家庭的累贅。
按照柳家與應家的地位差彆,或許那時候她已經早早被休掉了吧。
什麼救命之恩,什麼夫妻之情,柳蘭真還沒有天真到和豪門大族講這些。
在她的新婚之夜,柳蘭真悄無聲息地落下淚。
應如曦回到屋內時,他看見自己的妻子已經躺在床榻上睡著了。
也不怪她,是他將自己裡裡外外地洗了三四遍,這才忐忑不安地回房。
他放慢步子走過去,蘭真將自己裹在綢被裡睡得安詳,他再近些,便能看見她眼角的淚痕。
應如曦靜默地站了許久,視線慢慢移向窗外的月亮,他所有背負著的心事被那輪圓月一照,像房內的黑暗一樣沉沉地壓著他喘不過氣來。
在那樣皎潔的月色中,他的虛偽自私無所遁形。
他不敢再看柳蘭真的臉。
許久許久,久到他半邊身子有些發麻,細細的女聲打破了這一室膠著的寂靜。
“應如曦。”柳蘭真半夜驚醒,看見床邊立著的人影差點要嚇得叫出聲來,還好她反應及時,認出了丈夫的臉,半惱半無奈地喚了一聲。
這一聲讓應如曦立刻回魂,他看見朦朧夜色中帶著困意的蘭真,低低地應了一聲。
蘭真越發琢磨不透他的性子,心想從來沒有聽說應家小公子是個癡傻的,怎麼今夜人呆成這樣。他一露出這種呆樣,她心裡的氣也不好意思向他發難。
她不想和他多話,也有意逃開今晚的夫妻之禮,半哄半勸地說:“如果你不適應和我同處,那今晚你就另找間屋子歇下吧。”
她指望他像剛才去沐浴那樣聽她的話,卻不想他二話不說抱來個被子,有些委屈地說:“我不想去彆的屋子睡。”
“我不會打擾你的。”怕她不同意,他又立刻補充。
蘭真伸手不打笑臉人,對這樣的應如曦也沒了脾氣,她卷著被子往裡縮了縮,閉起眼決定不管他:“睡吧。”
過了一會兒她才感覺身邊落了人,他果真沒再動作,也沒再說話,蘭真本就困極,無聲無息地再入夢鄉。
應如曦卻很久沒有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