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窗邊,用乾淨的棉布細細擦拭劍刃。風從外麵吹進來,帶著秋日清爽的涼意,落葉悄然而至,借助氣流的波動感受到它前路的我沒有避開,放任它擦過自己的鬢角,在留下粗糙的感觸後輕盈落地。我突然來了興致,放下棉布收刀入鞘,循著落葉的來處望去,看到的卻不是紅楓飄舞的盛景,而是一片從未被風攪動的,磐石般深沉的黑。我倒是見怪不怪了,隻是眯起眼睛,傾聽著半枯的樹冠簌簌輕語,思緒放緩,慢慢攀上絲線,回到遙遠的“過去”。
在那裡,日輪的東升西落是再平常不過的事,而自從電燈被發明之後,更是湧現了數不儘的不夜城,就算是在戰火紛飛的年代,開火瞬間迸發出的火光也足以照亮世界一隅。哪裡還會有被黑暗儘數吞噬的地方呢?
把思緒收了回來,我伸手捏住第二片飛來的葉,握在掌心放輕力度地摩挲著。可這裡不一樣……從踏入這裡的那一刻起,我就再沒見到過光明。一開始,我懷疑這是一種能夠致盲的特殊能力,提高警惕防備了好一陣,甚至暗暗驚心於敵人超乎常人的耐心和隱藏能力,隻是隨著心中運轉的時鐘指針的緩步繞行,我與許多當地人打了照麵,發現在這方麵我的感知與他們無異。這也就意味著,無論原因為何,我都不會成為眾矢之的。
意識到這點之後,我緊繃的神經線鬆弛了些許。一個合格的暗殺者需要儘可能地保證自己居於暗處,倘若不得不暴露,也要極力轉移聚焦在自己身上的注意力。儘管以我的能力不會被這點所拘束,但習慣使然,多少還是會有所抵觸。
我鬆開手,葉子落在我膝上,被風一吹,便也落了地,隻是並不安分,在地上無目的地翻滾著,是風大了些。我把窗戶掩上,隻留下一個用以通風的小縫,卻還是望著窗外,第無數次油然而生一股惋惜,如果不曾被光明遺棄,這裡該會有多美……但轉而,又第無數次湧起輕嘲。
生於黑暗,紮根黑暗。這樣的人、人們,本就不需要光明呀,不是嗎?
思緒撬開了那鎖住情緒的匣子,那平時用以自欺欺人的幕布褪去,妄想與愛戀傾瀉出來,軟而柔地填滿了空洞的胸腔,包裹住跳動的心臟,可片刻後這虛假的甜蜜被記憶中狂亂的血色打得潰散,軟而柔的化為冒著刺的草繩,猛地絞緊,有如蛇身,絕望的窒息感攝住了我的心神。
啊啊,我,我遙不可及,生死相隔的愛人……你是否怨恨著我呢?是否怨恨著被黑暗浸透骨血卻抓住你的手想要做無用逃離的我?
雖然這樣問著,我的心中卻有著答案。他是那般溫柔的人,從來舍不得苛責我。隻是……我又一次伸出手,以觸摸螢火一樣的姿態去觸摸黑暗,恍惚間好似看見一隻螢火蟲,忽明忽滅,跌跌撞撞地飛著,然後——止熄了。
所以,這片永夜之域果然最適合我了。我看著沒入黑暗之中徒有覺知的手,怔怔地想。
把我從這種哀愁中喚醒的是指骨叩擊門框的聲音。這裡的人似乎天生有一種奇妙的能力,能夠自然而然辨清方向,路麵乃至事物的存在。但他們的認知也僅限於“存在”,這種能力即便能幫助他們正常生活,卻也不足以讓他們真實地,用肉眼去觀察和理解世間萬物各具特色的形態。來人正是借助了這種能力,才得以找準我的臥室,並且選對能發出足夠引起注意的響聲的著力點敲擊。
我收斂好心情,雙手搭在腿上,隨後說了聲進來吧。
“紅葉姐姐,我來找你玩啦!”紙拉門唰一聲開了,身量嬌小的女孩咚咚咚小跑到我跟前來,然後紮進我懷裡哼哼唧唧撒嬌,“我好久沒看見你了,上次承諾好的小貓剪紙不可以賴掉!不可以!”
我失笑:“放心吧,這件事妾身一直記著呢,早就備好了。”
語罷,我撫了撫懷中人蹭得淩亂的發絲,用空出的手拿起擺在案上的小木盒塞進女孩手裡。
“打開看看?”
“好耶!”女孩歡呼,在我懷裡翻了個麵,先是摸了摸木盒的表麵,然後才開了鎖,往裡麵摸,“誒?這個是什麼?繩結……?”聽起來她第一個摸到的是我準備的另一份禮物,嗯……
我想了想,還是沒能拒絕逗弄這個小家夥的誘惑。
“猜猜看?”
“才不要,一點提示也沒有!最最重要的是——”
“乖,猜對了等下就下烏冬麵給你吃。”
聞言對方立刻陷入思考。這個問題並不算太難,我想,也許是受方才獨處時所思所想的殘餘影響,我被女孩的活潑明麗所感染的情緒開始萎靡。
像她這樣的人在這裡不算罕見,不如說,在哪裡都一樣。黑夜掩蓋得了物質上的光明,卻對人的精神束手無策。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我往往都站在陰影當中,注視著、旁觀著這些人酣暢淋漓的喜怒哀樂。痛苦壓不垮他們,因為他們是在灑滿陽光的土壤上生長的花,我的戀人本也應該屬於那裡,本也應該落葉歸根……
有什麼在以特殊的,難以言喻的方式炸開,在耳旁發出震顫的翁鳴,我從混亂的思緒中抽離,有些茫然地環顧四周,最終目光落在一無所覺的女孩的身上,於是確定那是僅我一人能夠聽到的。
【醒醒。】緊接著,一個不屬於我的聲音出現。很難描述這種感覺,這和我平時思考時負責念述的聲音不一樣,我能清晰地感知到它——或者祂——不是我,而祂存在並且正在和我對話。
【你今天有點失控。】祂說,【需要暫時啟動托管程序嗎?】
的確,我現在顯然不對勁。雖然沉浸式是我一貫使用的方法,但就連角色本身也不可能一直深陷過往的漩渦裡,更何況是我這個外人。到底哪裡出了差錯?
【……】
【你進入狀態已經超過了48小時。】
祂在片刻沉默之後再度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