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陽的整日風雨倉惶不防把……(2 / 2)

應帝王 常文鐘 6143 字 10個月前

何其囂張!

巡鹽欽使屍身運回京城後,親王拿著半本欽使察覺異常時拚命送回來的巡查紀要,素服簡冠在欽使靈堂孤坐整整兩個晝夜。

第三日早,天光未亮,手下來報大理寺拿獲嘉書院百餘師生下地字牢獄,消息傳出,滿京士儒駭然,聚於燕華門抗議,左近還有士儒書生不斷入京要為獲嘉學子鳴不平。

看著手無寸鐵忠心赤膽的學生入獄,京城百姓無不斥責朝廷,大理寺地字獄有進無出有出無命,朝廷此舉這是斷人活路,攝政輔國呢?輔國呢?為何輔國不出來營救這些人?!

自古以來有壓迫處就有反抗,學生抗議,衙差抓捕,投獄人越來越多,京城各衙登時熱鬨起來。親王得救人,未赴而朝議直奔大理寺而來,接駕之人是大理寺少卿下屬大理寺丞莫玉修。

“今日有朝議,獲嘉師生在皇直街上衝撞老丞相駕,言語侮辱又起衝突,不得已暫收獲嘉師生至此,”莫玉修在前麵引路,吃力推開精鐵澆築的厚重地獄門先一步順階而下,身影和聲音頓時沒進漆黑無儘的幽冥道上,話語在空曠信長中幾重回蕩,帶上了監牢特有的幽怨嗚咽:

“中間小丞相來過一趟,下官不敢阻攔,諸師生吃了些苦頭,待會見到他們,望殿下能替下官勸一句,後十裡的亂墳崗,不能再多冤死鬼了。”

又幾步行到關押之地,莫玉修親自打開重鎖厚門,抱手退站到一旁。親王借牆上微弱火光看向刑獄官,問:“這些話為何不是你自己去說?”

莫玉修笑了一下,隱約幾分自嘲,“因下官曾在元尚書手下當差,是故他們視我為元黨,百口莫辯。”

親王笑了一下,溫和坦然,“你不是麼?”

新近聽說還在和元拾朝的親妹妹接觸。

“輔國莫再拿下官打趣了,”莫玉修抱拳拾禮,一揖作到膝蓋前,恭敬虔誠:“獲嘉諸公性命係於輔國之身,萬望輔國相救!”

以親王對莫玉修的了解,寺丞的胸懷與認知不足以支撐他說出這種話來,難道是莫玉修父親莫京城教的?不大像,莫京城此人做派從來都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又怎會在這種時候說出這般帶著明顯立場色彩的話來。

“莫寺丞,”親王站在通往地獄的牢門口,低聲呢喃,似是在說給莫玉修知,又似是在說給其他人聽:“我亦不過人間一漂萍,能救得了誰。”

聲落,親王孤身入地獄。

莫玉修抬頭去看,那如芝如蘭的身影從容坦蕩,又透著幾分塵世之外的清寂無爭,莫玉修忽然覺得有些心疼。

因為就是這樣一位忠心赤誠殫精竭慮的小皇叔,天下與朝廷注定辜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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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獲嘉夫子劉盟之是在個麵積不足兩方的獨間,年過半百的老人已受過刑罰,此刻竭力靠在牆邊,滿身血汙中努力維持著讀書人該有的體麵,隻是那兩方膝骨處的空蕩駭人至甚,親王緊忙將一粒綠豆大小的藥粒隔著柵牆送進老先生口中。

“劉先生,”親王回身整冠理衣,展袖揖禮,一禮至膝,“晚輩穆品衡,先生受我一拜。”

一粒藥丸才入腹,劉盟之尚未從剜骨之痛中舒緩,小心吐納氣息微弱,本想放鬆語氣,奈何說話顫抖不住,“今日受,受輔國之尊,一拜,劉盟之,死,死而無憾矣。”

禮罷,親王從廣袖中拿出奏書一封,緩聲說:“這是黃夢敏禦史呈中參本,被孤扣下,先生可知,您和黃禦史都是被人利用。”

“老夫知道,”劉盟之輕輕歎息,胸腔中翻湧之血意漸漸平息,他偏偏頭,轉目看過來,帶了勉強笑意,“多年烏雲蔽日,若非有輔國如,如朗月高懸,天下士人早已,迷身黑暗,輔國皎月照前路,我等文人既受恩,當報輔國。”

巡鹽欽使之死是在老元賊病愈出山時刀插元黨的絕好機會!親王手握天下兵權,少帝鋒芒漸露,元賊春秋已高權柄下移,小元賊囂張跋扈不知收斂,以三師為首的忠君正統覺得此正是拔除元賊的好機會,沒人肯放過。

“先生……”親王捏著奏書,指節泛白。可是,可是百餘活人性命加身,要親王如何一力承擔?“獲嘉書院,不該卷進來。”

劉萌之無力地抬抬手,不知想做什麼,最後又擱下去,他側頭仰望柵外親王,虛弱說:“我等文人,既承先賢衣缽,就,就該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此為道所在,死得其所!”

數個時辰後,親王逐個彆過獄中獲嘉書院師生,踽踽行出地獄。

今日是個陰天,滿腔赤誠相信自己的欽使今日出殯,崇仁殿上還在朝議,輔國不在,老丞相登朝,三師黨定是躲在少帝身後閉口不敢言,小侄兒不知要被那幫滿口仁義道德滿腹陰險算計的朱袍烏沙逼迫成什麼樣子。

避明光的秋風冷得直往骨頭縫裡鑽刺,親王從陰濕地獄來到寒涼世間,仰頭漫天陰雲無有天日,出門看見莫玉修,以及喬氏女。

喬氏女和莫玉修站在馬車前說話,她先看見攝政親王自大理寺偏門出來,莫玉修順著喬氏女視線轉身,登時眉心一鬆,忙撇下喬氏女而邁步迎接過來拾禮,“輔國。”

“莫寺丞。”親王頷首算作回禮,視線避開喬氏所在方向。

“下官送輔國。”莫玉修伸手作請。親王抬手,五指並攏掌心朝外,溫和而無有商量餘地:“寺丞留步。”

離開大理寺,親王獨自行在熙攘長街,不時與人撞肩而過,腔裡一團從大理寺地獄裡帶出來的濁息愈發難捱,走著走著竟發起頭昏惡心來。

“先生留步。”五六歲小童攔住去路,拉住親王衣袖轉身往前走,奶聲奶氣的:“先生也不傳代步,如此慢吞吞穿街過市,待您行到地方,黃花菜都涼啦!”

親王用力按按不停發漲的額角,也不怪責,溫和回問小童,“你是誰家娃娃?”

“先生不管這個,”小童目標堅定,撥開人群往前鑽,行出十幾步遠指著人群後的一輛尋常馬車,“那是我家車,娘親說要捎先生一程,那我就必須捎先生一程。”

親王放下了疑慮,那是方才在大理寺外見過的喬家馬車,這小童,竟然是喬氏之子。到馬車前,親王從路邊買來串糖葫蘆送給小童,在奶聲奶氣的道謝聲中撐著膝蓋蹲下身與小童平視,“你與我同乘?”

“是呀,娘親讓我捎先生一程,我去第一橋東買栗子,自然同行。”缺顆門牙的小童用力啃著冰糖葫蘆的香甜糖衣,口水淌出嘴角。

親王耐心給小孩擦去口水,抄著腋下將其抱上馬車自己隨後登上,馬車緩緩前行,小孩坐在親王身邊晃著兩隻小腳認真啃糖葫蘆,時而甜得眯起眼,時而酸得皺起眉,親王看見了馬車主人在車裡留的便箋。

便箋上也沒說什麼,親王看完順手收進懷中。

“先生作何歎氣?”天真稚嫩的小童眨巴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看過來。

親王拇指擦去小童沾在嘴角的糖渣,攬攬小童溫和說:“先生也好久沒有吃過栗子了,過會兒你買栗子,可否能分先生一顆?”

“可以呀,”小童用力從鼓鼓囊囊的懷裡拽出兩串錢,開開心心說:“娘親多給有一串錢,買兩袋栗子,先生也有一袋。”

收起錢,小童繼續啃著糖葫蘆,說:“我娘親總說說,人要吃飽了才有力氣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