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為滿心相信自己的士子守靈……(1 / 2)

應帝王 常文鐘 6627 字 10個月前

為滿心相信自己的士子守靈兩日夜,今晨又至大理寺地獄走一遭,親王繞是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這般折騰,告彆小童從車上下來,親王在少走的宮門外停步,至路邊麵攤要了碗熱騰騰的陽春麵。

宮城門外準百姓商販擺麵攤是為解決朝中大臣當差裹腹問題,高皇帝時留下的舊例,隻是如今的陽春麵已不是多年以前父親和兄長帶自己出來時吃的那個味道了,唯勝在熱氣騰騰不僅裹腹還能暖肺腑。

“老板,會賬。”一碗麵下肚,親王熱乎乎放下竹筷,溫聲喚麵攤主人。

“得嘞,”四十來歲的攤主擦著手過來,“隻一碗陽春麵,收您一兩銀。”

一兩銀……親王掏著荷包問:“一碗陽春麵,是不是有些貴?”

“貴?”攤主拽拽衣裳上下打量親王,見親王衣著質地雖好卻並不華貴,正巧這京城裡最不缺宗親貴人,不由輕慢許多,“在這大內進出的人,您舍不得這區區一兩銀子?”

親王從荷包裡翻翻撿撿找出一兩碎銀,抱起自己沒吃完的大半袋糖炒栗子說:“以前不是十文錢一碗麼,還是外加荷包蛋的。”

攤主短促笑了下,話語帶上幾分“你真沒見過世麵”的腔調,“那都是快二十年前的事啦!自打咱們從十二爺手裡擎過這點物業,嘿,那麵價最低就是陽春麵,我瞅您不像是這宮裡常來常往的官爺爺,恕小人多句嘴,您是來京的宗親?”

深秋之後各地偶有入京拜天子的皇室宗親,大部分則是進京來管朝廷要錢花的,這種貴人雖和皇族沾親帶故,有的甚至還姓穆,但他實際上連個尋常的五品京官都比不上。

比如去年冬天,親王一位堂叔府上被戶部和內務司惡意扣住份糧炭錢等例銀,一家老小食不果腹,怎麼辦呢?最後還是求告到丞相府,給小丞相送足夠好處,元氏這才從手指頭縫裡漏下點米糧,施舍野狗一樣打發了德皇帝堂弟弟。

人人都知道皇族在這京城其實不算什麼,京城裡真正說話管用的是元氏。

親王問:“十二爺是?”

攤主朝天一抱拳,自豪說:“正是老丞相膝下,元十二爺!”

親王說:“老丞相不是隻有小丞相一顆獨苗?”

“十二爺是拜在老丞相膝下的乾兒子,我們小丞相的乾兄弟!你聽說過京城最大的茶商吧?……”攤主挺直了胸脯,吧啦吧啦又說一堆拉關係貼金子的話,親王抱著沒吃完的糖炒栗子起身朝宮門去。

攤主覺著這略顯落拓的青年長的挺好看,就是行為有些奇怪,而且他走到宮門,隻是手中亮出個什麼牌子,門洞前的戍為禁軍齊刷刷跪地兩排,將人恭迎進去。

攤主瞅著桌角的一兩碎銀,忽從心裡升起股沒法形容的感覺,自己好像說錯了什麼話,但那俊秀得有些雌雄莫辨的男子又分明什麼都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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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次文武小朝議,議的正是巡鹽欽使身死官船之事,一方大臣主張欽使死於他殺,朝廷當著有司立案追查以維護天子絕對威嚴,一方反對立案並咬定以黃夢敏為首的一乾人是在借此排除異己打擊他人。

大殿上吵的那是不可開交,凶狠時甚至險些動起手來,少年天子借喝茶之機重重摔碎茶盞,有如坊間鬨市的大殿這才安靜下來。

“朝議耗神,朕看相國也已疲憊,不如暫停兩刻休息。”少年天子放下此話,在一片猶猶豫豫稀稀拉拉的恭送聲中起身離開。

才出側門,少年天子強裝的沉靜在一眨眼之間消失不見,冷風吹紅少年清澈的雙眸,他攥緊自己已有薄繭的雙手一路疾走,卻在啪一聲拍上後麵角殿木門後蹲到地上捂臉抽泣起來。

母親逼他定親外姓權臣,外公逼他壓製攝政諸輔,舅舅逼他縮減皇室財政,小皇叔逼他反抗相黨,滿朝大臣還要在這種進退維穀的境況裡逼他做一個聖賢明君,甚至是外頭那些意氣用事不知利害關係的愚蠢書生,追著自以為的忠孝名節,像個炮仗般被人一點就著,還以為燃燒自己就能在漆黑中為後世人照亮前路,那其實不過就是飛蛾撲火自取滅亡!

所有人都在逼他,逼他聽話,逼他順從,逼他做一朝天子不該做的錯事,可是他反抗不了,朝廷軍權在攝政輔國的小皇叔手裡,天下財權在人臣之首的親外公手裡,他穆和風這個皇帝當的可真是個笑話,笑話!

是個天大的笑話!!

“陛下。”溫和從容的聲音在身旁響起,讓人聽了就會毫無保留地選擇信任,少年天子抬頭毫不猶豫撲過來,一把撲進這個把他抱在懷裡抱大的親人的懷中。

親王回來了,少年哭得更加厲害,捂著眼睛不再去想那些理不清的一切,仿佛隻要有這方單薄又可靠的肩懷在,他就永遠可以是長不大的孩子,“小叔,小叔,他們為何要這樣逼我,您為何也要這樣逼我,小叔父,為何要逼我……”

十歲的孩子身條尚未開始抽長,臉上奶膘仍在,分明是還在父母親長膝下嬉鬨玩耍的年紀,穿上朱袍龍衣後瘦弱的小肩膀就要挑起國朝的日月和江山,挑起萬民與社稷,何其殘忍,何其殘忍。

“陛下……”單膝跪地的親王擁少年入懷抱,任他伏在自己肩膀上哭出一個十歲孩子該有的氣性,親王撫拍著侄子不停抽噎起伏的後背,溫柔說:“君懼恐,臣之錯,君不安,臣之過,讓陛下覺得為難,是臣的過錯。陛下,對不起。”

少年天子聽去道歉更加用力抱緊小叔父,用力抱緊這位他隨著年歲增長漸漸開始忌憚的小叔父,抱緊他在這世間唯一可以依靠和信賴的小叔父,滿腔委屈酸楚傾瀉而出,不用顧忌所謂君王威儀。

哭泣片刻後,少年感覺到小叔父的手在自己背上一下下順著拍著,雄厚有力的安全感和撫慰順著小叔父纖瘦的手從後背注入身體,他漸漸沒有那麼怕了。

哭夠了,氣順了,拿冰帕子敷敷眼睛的紅腫,少年天子認真整理自己衣冠,重新牽住親王並不算寬大厚實的手,重新豪氣乾雲:“小皇叔,繼續朝議,我們理袍端帶登大殿!”

攝政親王沒忍住輕輕勾起嘴角,少年天子也沒人住,噗嗤笑出聲來,叔侄二人相視而笑,攜手重新朝大殿去。

這回有親王立身在大殿,那一襲四爪龍袍重威嚴寂,不言不語就足夠與對麵須發儘白的老丞相氣場抗衡,任下麵眾多牛鬼蛇神使出百般武藝互相勾心鬥角,少年天子皆無懼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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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聽來,派出欽使南下巡鹽,似乎是輔國的錯誤決定。”琴聲悠悠的老茶居獨間裡,女子為對麵男子呈上剛點好的茶,疑惑不解:“欽使身死引起如今獲嘉師生下獄,滿京書生抗議,大理寺若判那百餘人有罪,朝廷不就當真把輔國推到了風口浪尖?”

男子品茶讚好,聞言搖了下頭,“當初鼓動陛下點使巡鹽,乃是三位帝師的功勞,他們希望承載自己畢生希望的少年,可以成為像文武宣景般名垂青史的賢君明主,殊不知到頭來為他們私心承擔一切後果的,隻有輔國一個人。”

女子收整茶桌的手微微一頓,低聲問:“寺丞以後,也會走上這樣一條路麼?”

當之無愧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這是天下文士一輩輩前仆後繼之誌,卻然數萬萬儒生中難出一位。

坐在對麵認真品茶的男子正是大理寺丞莫玉修,聞喬秉居問他笑著再搖頭,說:“像輔國那般的人物,天下隻殿下一位就夠了,我雖不才勉強當得上句飽讀詩書,可終究做不到一邊被人小心提防著,還要一邊把心捧出來給那些人看,我非輔國,自歎弗如啊。”

喬秉居握著茶刀,忘記了原本是要將它放回盒子,說:“欽使遇害巡鹽受阻,以三師為首的忠君派責怪輔國決定錯誤,輔國這算是為陛下擔責,而今獲嘉師生入獄受刑天下士儒也要責怪輔國,輔國這又是要為誰擔責?”

“還是為天下讀書人。”莫玉修咽下苦茶,回味漸甘中閉上眼睛,似在試圖從這小小一方茶意中求索漫漫長路:“親王就是這樣一個人,被這世間惡意刺得傷痕累累,卻還要咬著牙去為那些人那些事擋下刀槍劍雨,他是我此生最為敬重的人之一。”

莫玉修睜開眼坦誠看過來,在或許會成為自己第二任妻的人麵前麵前強調著自己對親王的觀點:“若有朝一日我落大難,需要找人托付家小照看墳塋,我隻有找他才會放心。”

獲嘉師生被捕入獄,甚至還要被追重罪,天下讀書人是何反應?他們會反抗,不顧死活地反抗。相黨會如何?他們會鎮壓,不顧死活地鎮壓。兩方相鬥,一方對另一方絕對碾壓式地瘋狂打壓,若天下讀書人意氣折於此,那誰將把十年二十年後的國朝江山一肩挑?

這件事,相黨表麵看似是準備以此為借口大開殺戒,殺雞儆猴,深思來似乎就是要折了天下的未來脊梁。

喬秉居情緒微沉重,繼續問:“獲嘉百餘師生,會獲罪從重麼?”這件事如今鬨的不小,還是老丞相久病痊愈後登朝的第一件事,以那位往日的行事作風來看,事情恐怕難以簡單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