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臣不言語,少年天子說:“如此,朕昨夜讀書生出疑問,連學問博厚如小皇叔都無從解答,朕便想請諸公為朕解惑。”
兩派元首都不在,諸臣目光紛紛投向三師黨重員督察院首李君立,李君立滿臉“看我作何”之色,將視線回投給對麵禮部尚書兼龍圖大學士於惠,眾人目光隨之投向於惠。
年過半百的於大學士嘴角總向下瞥,伴著同樣往下耷拉的眼角以及清瘦得往裡凹陷的臉頰,十足十一副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苦澀相,被諸同僚與天子盯得迫不得已,小老頭抻著脖子說:“請陛下垂問。”
少年天子說:“漢書雲,‘千夫所指,無病而死’,論語又雲‘君子坦蕩蕩’,朕想不明白,既然君子坦蕩蕩,受千夫所指時他也會無病而死麼?若不會,那是漢書之錯麼?總不該是衍聖公言有謬誤罷?”
十歲孩子,即便貴為天子,學四書五經習治國理政時腦子裡想法仍會天馬行空些,時常與那些思維固定循規蹈矩的成年官場之人截然不同,這不,明明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句話,愣是被這孩子給牽牽扯扯放到了一處比較。
這是個很簡單的問題,飽讀聖賢書的尚書學士信口拈來就能答之,但話到嘴邊於惠猶豫起來。於惠心想,穆和風是個十歲孩子沒錯,但他更是五歲登基,受三帝師傾注畢生心血教導,得攝政端王攜百萬王師輔佐的天子,少年天子!
皇帝的問題於惠不能接,在坐大臣都不能接,這不是問題,是明晃晃的千裡平地拉弓射鹿,這個時候提這樣個問題,但凡有人敢做出半字之回答,那麼接下來無論會出現哪種場麵,將都不是諸臣以及其各自首腦想要麵對的。
少年天子這是打算要護著親王了,少年天子將諸臣這一軍將的甚是漂亮。
值此沉默之際,大內代總管太監正鑒從外麵進來,不急不緩在皇帝耳邊低低說了句什麼,少年沉靜的神色露出隱約不悅,轉述與在坐說:“大理寺來報,獲嘉書院夫子劉盟之先生不堪牢獄刑罰,在獄裡去了。”
在坐諸位臉色無不乍然幾變,真是要命,是誰在這個節骨眼上去動獲嘉書院那幾個爛讀書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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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來事情不就是巡鹽欽使身死他手,書院師生聯名請告麼,這些讀書人最出格的行為無非是與朝廷官員裡外聯手,於皇直街上攔下老丞相駕而當街列元氏罪十大項麼,下獄吃板子威嚇威嚇也就罷了,元黨為何要置這些書生於死地呢?
丞相府裡,此前養病多年的老丞相如今剛剛開府返朝,接他權柄的獨子拾朝就給他鬨出這樣一樁事,連攝政都被迫出手了,真是熱鬨。
老丞相喝完藥,拿手帕擦嘴時掀起眼皮看了下伸雙手來接藥碗的兒子,不疾不徐說:“劉盟之一命不足惜,但是攝政插手就不簡單了,你老實告訴我,獲嘉書院的症結,到底在哪裡。”
此話問的平靜,元拾朝遞下藥碗吃力地跪下肥胖的身體,想磕頭又磕不下去,急得額頭汗珠豆大冒:“父親,父親息怒,兒這樣做是被逼的,都是穆品衡逼的!”
“哦?”老丞相擦完嘴,隻用過一次的上等蜀錦雙繡帕扔進腳邊七彩琉璃痰甕,扔擲動作帶起的風意打散榻角香爐獸口中吐出的嫋嫋輕煙,一如輕易打散元拾朝在父親麵前本就脆弱的心裡防線:“是穆十五逼你,還是你逼你外甥?”
元拾朝伏著身子兩手撐在木質地板上,無言以對。
值此氣氛微妙之際,外麵進來位五十來歲的夫人,雖清瘦卻然氣質華貴,風格說一不二,輕斥老丞相說:“行了,彆跟兒子麵前耍威風了,自己家裡這攤子事還沒捋明白,你還有那功夫去操人老穆家的閒心。”
“……”方才還不怒自威的老丞相悻悻閉嘴。
“娘。”方才還大氣不敢出的元拾朝如見救星。
“趴地上做什麼?起來。”丞相夫人邊擺手示意下人扶兒子起身,走過來坐到老丞相的暖榻另一頭,說:“元寶媳婦的事,你最後給拿個主意吧。”
想起兒媳做的那些事,老丞相不由眉心緊擰:“她母家祖父畢竟配享太廟。”
丞相夫人說:“先人配享太廟她就能打著你與元寶的名義大肆斂財?老頭子啊,你忘了咱們年輕時在通州那段日子了麼?時宦官當道,魚肉天下,上官斂財,朝廷征稅,最終苦的是老百姓,隻有老百姓啊!”
“我知道,你莫生氣,莫氣著自己,”老丞相連忙勸慰提起苦害百姓就生氣的老妻,生怕身體不好的老妻被氣壞,“我已經讓兒子把他媳婦貪斂的那些財物悉數歸還,不是什麼不可原諒的滔天錯事,至於休妻之說,唉,小兩口不是過不下去了,事情是很不到休妻那一步。”
“可我怎麼覺得他兩口已經過不下去了呢,”丞相夫人與兒子暗暗交換眼神,說:“說到這一步,我也不怕你罵我,我還是相中莫京城家的女兒,其他家的女子,我瞧著都配不上我家元寶。”
“……”老丞相看一眼坐在下首的、肥胖身軀塞滿整個圈椅的兒子,真不知道老妻哪裡來的自信說出這種話。
老丞相也不去糾正跑偏的話題,順著說:“莫家兒子已經試著在跟阮阮接觸了,阮阮帶倆孩子,又是離婚的,還能上哪裡再找條件好的?你就彆再惦記莫家女兒了!”
又是一番東拉西扯,丞相夫人成功把愛子從老伴手中營救走,待妻兒離開行遠,老丞相靜坐大半個時辰,招手示心腹來近前暗暗吩咐下幾件事。
兒子為擴建北裡搶獲嘉書院用地的事好解決,就是想娶莫家丫頭進門這事有點不太好辦,不過也沒關係,不好辦不是不能辦,誰讓他元在的老妻想讓莫家丫頭做兒媳婦呢,為討老妻歡心,他元在有的是法子。
不過如今攝政一派力量逐漸強大趨穩,穆十五雖保持中立不曾公開與丞相府為敵,但若能化之為己用,最起碼要確保他日後也不會與相府為敵,那他就要提前找根“繩子”,把這個狼牙已長齊的穆家小十五給牢牢栓起來!
小狼崽子跟虎鬥,他還嫩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