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丞相元拾朝之所以抓著獲嘉書院師生不放,其根本原因就是他以擴大北裡麵積為由欲占獲嘉書院已有用地為己用。
讀聖賢書的地方讓給北裡去建造下九流勾欄妓院,以劉盟之為首的獲嘉書院師生自然寧死不願意,從未被人違抗過意願的元拾朝正在想法收拾這些人,恰好趕上獲嘉師生摻和進巡鹽欽使身死的事,那小丞相還不是逮著機會把那群腐儒朝死了整。
結果咱們那位大理寺卿鐵彌是精鋼玄鐵打的心眼,瓷實成那副德行,讓他用刑就用刑,沒幾場刑訊下來就要了劉盟之的老命,由是而在天下讀書人中引出巨大反應,更出乎人意料的是攝政親王圍魏救趙,為平息矛盾而將自己引入更大的朝堂漩渦。
親王在六易居請庶士末官吃席的事果然蓋過學子罷課要為獲嘉師生討公道的熱鬨,親王拉攏勢力的事不僅驚動朝野,甚至也牽扯動了後宮。
不過才十來日過去,朝廷裡各方勢力已經轉移注意力,都想趁攝政勢力尚在萌芽期而早些擊散六易居吃席的低階官員們,誠然那些人又很是畏懼輔國威勢,終日試試探探不敢輕舉妄動,這日,親王留中與天子共用午膳,得父親兄弟數次授意的太後駕臨光明殿,意圖試探親王虛實。
都說知子莫若母,依照太後對親兒子的了解,少年天子此時當因外間攝政勢力興起之事倍感焦灼不安,而她眼前所見卻是穆家叔侄二人同桌而食,少年天子對輔國親王的態度不僅無有忌憚懼怕,似是隱約比以前更加親近,看來在後宮聽到的天子與攝政關係融洽的說法並無虛假。
幾方行過禮,太後叫人把她帶來的吃食拿出來,說:“入秋乾燥,昨日中午陛下想吃燉雪梨,我今日得空做了些,得知小叔留中,便正好多送過來些。”
親王道謝,與天子分享冰糖燉梨,食之的確有滋潤之感,遂讚好謝恩,又看一眼提食盒的宮女,隨口問:“怎不見申掌宮?”
以往太後身邊提盒布食這些事情,都是申無方躬親而為。
“是啊,”小皇帝也停下筷子跟著說:“好像有四五日沒見申無方了。”
太後仍舊神色溫柔,端坐在穆家叔侄二人對麵,說:“不日前雨天,他不慎摔倒傷到腿腳,我便讓他歇著去了。”
“這樣,”小皇帝說:“回頭朕讓大公安排送點東西過去瞧瞧,申無方侍候母後時日不短,算是個難得安生的奴婢。”
自宦害結束,宮中留下的有點資曆的太監隻剩三五個,申無方就是其中之一。
“那本宮就替申無方謝陛下聖恩了。”太後尚未開始試探就被親王精準捏住七寸動彈不得,活脫脫出師未捷,不出意外落個铩羽而歸。
回宮後,一瘸一拐的申無方將元太後迎進殿門,太後借扶臂之機拉著申無方手揮退去殿內諸奴婢。
“你腳傷還未痊愈,不在屋裡好生休息,此刻跑來這裡做甚?”元太後拉申無方走過來,她坐到床邊,理理衣袖叮囑說:“陛下膳時問到你,我說你下雨天摔傷腿腳,是故這幾日許會有賞賜送到你屋裡,”
瞧著申無方神色微變,太後改口問:“怎麼了?”
申無方抱手立在旁,輕聲柔語說:“聽聞今日午膳,輔國也在光明殿。”
“是呢,”太後輕聲歎息,抬抬手示意頭上發飾,神情略顯幾分秋季午後特有的鬆懶疲憊,說:“想是這幾日朝務繁忙,中樞閣臣幾乎都是留中用飯,彆人都有家眷送飯,殿下府上彆無他人,可不就要過去光明殿與陛下同食。”
申無方熟稔地為元太後卸著妝飾,說:“奴婢過來時,在元吉門下見到喬姑娘了。”
“你想說什麼?”太後抬起眼睛微微回頭看過來,難得生出幾分女人家特有的敏感:“好端端的又是殿下又是阮阮,你跟誰學說話,說得這般不清不楚?”
申無方告聲知錯,知道太後並非真意要斥責,於是手上繼續幫太後卸著釵環,說:“許是奴婢多心,在元吉門處見到喬姑娘同時,奴婢也看見了輔國。”
那是輔國去陛下處用膳之前的事了。
“他二人見麵了?”太後先是略感意外,隨後自己琢磨說:“他兩個素無交情,若有攀談,也許是礙於姑父在殿下身邊當差。”
喬秉居父親喬弼達乃中樞閣臣,正在親王手下當差。
“您說的是。”申無方終究也不想讓單純良善的太後娘娘沾染太多人心臟汙,後麵的話他選擇爛在肚子裡。
他崴腳其實不是雨天滑倒,而是那日雨天從住所出來去當差,路過元吉門附近時無意間聽見小丞相與宮中奴人對話,他險些被發現,逃跑時崴了腳,後為掩人耳目而故意在長寧宮當著宮裡多位宮人的麵摔倒摔傷,這才從小丞相眼皮子底下逃過一劫。
當時是,他聽見小丞相想找機會謀了莫家那位末小的姑娘去,並讓喬姑娘儘快與莫家兒子確定親事,必要時可以用些非常手段,而且還要借太後的名義在長寧宮行這些醃臢事。
雖然覺得這位小丞相真是囂張慣了,竟然敢動這種攀扯長寧宮的心思,但按照申無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格,他原本絕不會多嘴管這件事,他甚至可能還會在太後縱容胞弟時幫太後一把。
誰知那件事不知被誰暗中化解了去,直到今日中午,他無意間在元吉門下看見了喬弼達家那位離過婚的姑娘,看見了攝政端親王,看見了端親王暗中看喬姑娘的沉靜目光。
時親王負手立於某處轉角,目光裡分明無有絲毫異樣,申無方卻總覺得隱約有哪裡不同尋常,他拿不準,故不敢在太後麵前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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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親王是打少時起視人觀物顯出若即若離之態的,尤其眉心舒展時,那雙眼睛瞧著更頗有幾分迷朦情深之意,其實身邊人都知道親王就是眼神不好,少時讀書成年公務,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幾乎從不停歇,親王壞了眼睛。
多年來親王萬不得已從不碰弓箭類器具,遇見光線不好時親王走平地還可能會被絆倒,除去親王近前左右彆無人知親王此項弱處,由是觀親王總有萬事儘在掌握之色,倘有人欲於親王麵前撒謊,端看親王高深莫測的眼神就得千萬掂量了要說的話。
是以莫說申無方琢磨不透親王目光,連久經官場的直弼閣大學士們都不敢說自己懂一二親王神色。
大學士喬弼達在攝政手下當差,這日半午,他票擬好大理寺就獲嘉師生案處理方法的提報,並上幾本急需親王朱批的奏書一塊送來親王案前。
因是急本,需親王朱批後立馬下傳,喬弼達沒走,立在案前稍作等待。須臾,伸手舔墨的親王問:“外麵風可大?”
這幾日京城進了起秋風的日子,每年這時候都要狠狠刮上幾天風,萬幸京城西北方向有山脈相護,聽說每年這種時候山脈西北側都能刮起從北原卷來的風沙。
低眉斂目的喬弼達不知在想什麼,反應慢半拍地轉頭隔緊閉的窗戶往外看,抱手說:“回輔國知,臣過來時,風的確比早上小很多。”
親王下筆批注著,不是不知道喬弼達藏在敦厚相貌下狡兔三窟的謹慎品行。親王溫醇說:“三司秋後決審判處事宜進展如何?”
這是喬弼達如今正在跟進的緊要公務,張口就是提綱列要地做出簡單回答,親王聽罷,神色如常。未幾,親王批好奏書遞回,放下筆墨準備出門,喬弼達忽然開口問:“輔國何往?”
親王停住腳步,攝政五載以來,這是喬弼達大學士頭次主動和自己說不帶公務內容的話,不由得小有新奇,醇潤中音幾分輕愜意:“往吏部去,喬輔弼有事?”
先帝遺詔命端親王攝政為輔國,另點重臣數位佐攝政共商國是,稱呼“輔弼”,此乃親王稱呼喬弼達“輔弼”由來。
“若輔國不著急去吏部,”喬弼達得體微笑,示禮說:“臣鬥膽占用輔國一時半刻。”
停步書案側邊的親王左手撐住案邊,右手微抖衣袖示意窗戶前的交椅茶幾:“喬輔弼請坐,茶可自斟。”
“不多耽誤輔國時間,”喬弼達從官袍袖子裡掏出封朱皮請柬,雙手呈遞過來:“下月十六是小女與莫家訂親宴,臣鬥膽請輔國撥冗降貴,到鄙府吃杯喜酒。”
親王並非那種高高在上睥睨眾生的人物,親王雖攝國政而輔天子,其本人性親和,中樞閣屬臣亦或朝中大臣誰家有紅白事時,但讓親王知道便多少都有人情往來,親王從不耽擱臣子臉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