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那段過往,喬秉居的回憶平靜且平淡,就像史書中所記載的人物,你一目而過過的短短幾行字便是他們千辛萬苦波瀾壯闊的一生,親王卻知道,那幾年喬秉居過的並不好。
嫁給秦壽祖的第一年裡,秦步青因病辭官,發賣掉府中所有丫鬟仆人甚至是秦壽祖的十幾房小老婆,而後帶著一家老小回了老家生活,喬秉居同往。
秦步青當半輩子官,甚至官居左丞相,但回到老家的秦家日子過的不算太寬裕,秦步青邊將養身體邊閒不住地在鄉間學庠做老夫子,無有半點功名在身的秦壽祖就看父蔭庇從官府領了幾畝地耕種,喬秉居一邊照顧家裡一邊幫秦壽祖種地。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教書種地的進項供不起秦家日常開銷,好麵子的秦壽祖農閒時候被秦步青揮著鋤頭打去跟一位老師傅學做豆腐,秦壽祖雖然腦子不開竅,但人不懶惰,很快就一招一式跟老師傅學會做豆腐,從此秦壽祖和喬秉居就過起了忙時種地閒時賣豆腐的生活。
民生多艱,掙錢不易。第三年裡,秦步青又病倒了,秦壽祖拿不出足夠的看病錢,做豆腐時摔鍋撂盆,飯都不吃了蹲在牆角哭,喬秉居不忍看男人如此自責,低低說:“當年離京時家裡變賣了家宅和下人,爹娘他們應該多少有點積蓄能應急,你不要太自責。”
“你竟然敢謀算爹娘的錢,你怎麼不把自己的嫁妝拿出來孝敬我爹娘呢!”秦壽祖掄起胳膊摑了老婆一耳光,而後一腳踹在老婆小腹上將人踹得跌出去老遠,身下見了紅。
不滿兩個月的孩子,落了。和秦壽祖一起乾活做豆腐的日子裡,數九寒天時他也是讓喬秉居擼起袖子徒手均勻攪翻泡在涼水裡的黃豆,女子起早貪黑辛苦勞累,月信早已不按時,萬沒想到這回是因為懷孕。
家裡沒錢,沒把喬秉居送去看大夫,秦夫人說不就是流個產,女人家誰還沒流過產,沒啥大不了的,隻打發兒子去鎮子上抓了幾副藥回來。
第二天,喬秉居喝藥後身下來很多,嚇人的很,哭著告訴婆母,秦夫人氣兒媳婦沒保住自己孫子,冷嘲熱諷說:“死不了人,彆那麼嬌貴,臟東西流流就好了,趕緊回去躺下歇著吧,身體好了後家裡一大攤子事等著你乾呢。”
深夜,喬秉居開始發燒,她想喝熱水,推醒身邊的男人,被叫醒的秦壽祖罵罵咧咧下床倒了碗涼水來,喬秉居有氣無力說:“我想喝熱水。”
秦壽祖踢掉鞋子躺下來,夾住被子愛搭不理說:“大熱天喝什麼熱水,就涼水,你愛喝不喝吧。”
“相公,”喬秉居試圖解釋,推推男人的後背說:“我肚子疼得厲害,想喝熱水,你幫我燒一點吧。”
“彆碰我!”極其不耐煩的秦壽祖一把甩開身後人的手,涼水灑在被褥上,他抱著被子跳下床,惱羞成怒說:“你能乾成點什麼啊!連水都灑床上,我乾一天活累成這樣你都不說心疼心疼我,還要我大半夜去給你燒熱水,你咋不直接弄死我呢!”
喬秉居沒喝到熱水,挨了一通罵,秦壽祖摔門而去。
後來喬秉居一直要不上孩子,自己偷跑去看大夫,大夫說她以後可能要不上孩子了。秦夫人知道後要兒子休妻,說秦家養不起一個不會下蛋的母雞,公爹秦步青不同意,礙於遠在京城的元家和喬家。
秦夫人不甘心,開始到處給兒子物色女人,暗地裡乾了很多見不得人的事,有時甚至直接不顧名聲把那些女人帶回家,結果秦壽祖染了病。
秦步青關起門責罵老妻不德之舉,秦夫人坐在床上哭天搶地,把責任全部退給喬秉居:“要不是家裡的母雞不會下蛋,我也不至於出此下策,兒子生病都怪那個姓喬的女人,她就是個掃把星!喪門星!她害得我兒子到今天這一步啊!”
慢慢的,大家都知道了秦壽祖要不來孩子,再後來,不知誰半夜趁天黑把一個剛出生的男嬰放到了秦家家門口,這回秦步青沒聽老妻言送嬰兒去衙門,而是把孩子留下來讓喬秉居養活,他就是隋讓。
至於歲長,是又幾年後秦壽祖主動從貧苦但孩子生太多的人家裡抱養來的,秦夫人給兒子算了命,說是秦壽祖得要兩個兒子才能轉運,才能有自己的親生兒子,期間一直到處抓土方子熬藥讓喬秉居喝,什麼螞蟻蚱蜢稀奇百怪,還有一陣子直接把燒紅的石頭墊著一層衣物就往喬秉居腹部放,說是暖宮,喬秉居肚子上被燙傷,開口拒絕,迎來的是婆母和丈夫雙雙的指摘。
直到去年初,朝廷反腐懲貪牽連到辭官多年的秦步青頭上,當地布政使和巡查禦史親自“下地”,在秦步青家後麵的魚池裡撈出價值過億兩的金條,秦壽祖因年事已高免去罪責,贓款收歸國庫有,秦家日子更難過,秦壽祖代父坐牢被判流放,在獄中親手寫下和離書把喬秉居母子三人趕出秦家。
對於秦步青東窗事發是小丞相故意安排運作之果,就連喬秉居能帶著孩子離開秦家也是元拾朝在獄中逼秦壽祖寫下的和離書的事,親王從來一清二楚。
那些痛苦已成過往,親王不曾從喬秉居口中聽見過半個字的怨天尤人。
隋讓和歲長被接回來這日是個陰天,四方陰雲壓中央,似乎伸伸手就能從虛空裡撈一把濕漉漉的烏團,濕冷直往骨頭縫裡鑽。
紺幰馬車穩穩停下,隨行護衛放下車凳,喬秉居牽著兩個孩子鑽出車門,馬車旁伸手來抱歲長的竟是一早入宮上衙的親王,四目相對,親王衝喬秉居微微一笑,後者微愣須臾,心中暖意升騰。
“咦?我認得你,”歲長一如往常不認生,鬆開娘親的手伸開雙臂讓親王抱,甜甜說:“你給我買過好吃的冰糖葫蘆。”
“我也認得你,你給我買過好吃的糖炒栗子。”親王單手抱娃,邊和歲長說話邊抬手去扶下馬車的喬秉居。
隋讓避開親王想要扶自己的手而跟著娘親後麵下來,一直半躲在喬秉居身後偷看親王,一雙警惕的眼睛滿是生怯與抵觸,親王沒說甚。
下了車轉身回家,歲長賴在親王身上不下來,喬秉居牽著隋讓行在旁,親王問歲長:“坐車回來累不累?”
歲長靠在親王肩頭,滴裡嘟嚕說:“坐車怎麼會累呢,先生不知道,我和哥哥還走過很長很長的路,我腳都走出泡泡的。”
“走出泡腳很疼吧。”親王認真和歲長說話,並未因他是個四五歲的孩子就敷衍,說著還轉頭看了喬秉居一眼。
不期然四目相對,喬秉居隻回以抿嘴一笑,歲長無意間說起的事情,是他們母子三人曾受過的苦難中不值一提的小事。
待乘軟轎走過王府前庭,下轎進中庭,等候在回廊下的四五位朱袍烏紗帽齊齊向這邊拾禮,喬秉居知道親王必還有事要忙。
果不其然,隻見親王蹲身放下歲長又扯平整娃娃有褶皺的衣裳,站起來對喬秉居笑了笑,說:“孩子剛回來,本該在家裡陪陪你們,隻是手頭還有些許事務,我忙完就回來。”
“午飯呢,”喬秉居把抓著親王衣擺的歲長拉到自己身邊來,問:“你午飯在哪邊用?湯藥如何煎?”
親王微微低頭,含笑看著王妃給幺兒整理衣衫,抬眸又看見站在王妃身後的長子,親王垂垂視線,說:“約莫一時兩時忙不完,這幾日食宿在署所,就不回來了。”
“如此,”喬秉居點點頭,心中感謝親王的好意,說:“我收拾幾件衣袍你帶上。”
“不用麻煩,不用,你好好陪陪這倆小子就行。”說著,親王抬起胳膊做招手樣式,食中二指並在一起衝那邊廊下等候的幾人遙遙一點,幾個烏沙拾禮順廊而下,親王摸了摸歲長清瘦的小臉蛋,溫柔說:“先生走了,你和哥哥好好陪娘親哦。”
“我知道的,”歲長仰起個小臉,靠著娘親說:“先生回來給我帶糖葫蘆吃,給哥哥也帶,先生再會。”
“好,歲長再會。”親王告辭,衝喬秉居點了下頭轉身離開。
親王與同僚沿青磚地麵往外走,那清瘦挺拔的玄色背影卻在一眾朱袍中顯得尤其單薄,喬秉居感受到隋讓偷偷抓緊了自己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