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親王和小丞相最後是把酒言歡還是一拍兩散旁沒人知道,親王夜裡回醫館也什麼都沒說,並且還獨自在醫館裡做公務幾乎至次日天光大亮。
次日晨,醫館患者上來前親王和母親告彆,是因公務要回京師了。
街道行人尚稀疏,來接親王的車架前,楚月西避開喬秉居與陳蔓農暗中塞給親王一個葫蘆形狀小藥瓶,低聲叮囑說:“多休息,少操勞,藥箋已給秉居,回去後有她幫你阿娘盯著,你給我們老老實實按時吃藥。”
“知道了,”親王收起小瓷葫瓶,退半步向楚月西拾揖禮說:“望您保重身體,與母親平靜生活。”
楚月西點點頭沒說話,微微帶笑的麵龐親切慈祥,她與親王之間多來不需過多言語。
那廂裡,陳蔓農還拉著喬秉居的手在說話,依依不舍,還是楚月西上前把陳蔓農在圓融寺大和尚那裡求的佛珠手串戴到喬秉居手腕上,陳蔓農才與孩子揮手作彆。
回去路上喬秉居遞過來楚月西給的藥箋,說:“是楚姨所給,要我日日盯著你服用。”
親王接下藥箋看幾眼,發現疏理氣血的藥種類和劑量都有所增加,遞回去不疾不徐說:“有勞你盯著我吃藥,抓藥的事吩咐知非去做就妥。”
知非是親王府掌事女官,與前院大管家共理府邸庶務,是親王近前之人。
遞還藥箋,親王打開腰間香囊,摸來摸去用兩指夾出個疊緊的便箋,微微笑說:“猜猜這是什麼?”
喬秉居回以微笑,恭敬接過來邊說:“莫不是與我有關吧?”
便箋不知在親王隨身香囊裡裝有多久,紙張浸染滿身草藥清香,聞來使人安神清心。
紙張徹底展開,內容現於眼前,喬秉居吃驚得笑起來,“是那次在馬車裡留給你的便簽,你還留著!”
親王溫略顯羞赧說:“是呢,畢竟長這樣大第一次有人給我寫便箋,當然要好生保存。”
簡單兩句話直聽得喬秉居有些害羞,看著折舊的便簽忍不住地抿嘴笑,可是笑著笑著心裡又有些心疼親王,任手中便箋為香意繚繞指尖,她愈發覺得親王是個很溫柔的人,溫柔到你想將人抱住仔細嗬護。
靜默之間,親王注視喬秉居腕上佛珠串須臾,斂起視線說:“回去後我仍多會忙於朝務,但會儘量抽出時間陪你。孩子也儘快接回家來好,至於府宅中諸般庶務,我很抱歉……”
打從一開始親王就不打算像尋常朱門宅院那樣,將王府管家大權交與王妃喬秉居。
早就料到這些的喬秉居微微笑起來,折著便箋坦然說:“能理解,你也不要同我說那些抱歉的話語,以我對你了解,你不會無因無由做決定,你做的決定,我都支持。”
都……都支持麼?親王抬眼看過來,四目相對,喬秉居看見車窗投進的光線折出親王若帶水氣的眸光。
須臾,親王主動讓開視線,若隱若現的喉骨輕輕滑動,低聲溫醇:“大哥也曾說過,我做的決定,他都支持。”
可是大哥不在了。
大義年來,隻身苦戰,為平穩天下周旋相黨偽轉三師,雨雪撲麵也好風霜打身也罷,跳腳反對者從來不缺,表言支持體諒者鳳毛麟角。
母親出身晉溪陳氏,元年秋為助她化田歸農之政而避嫌草野;二年,堂兄洛寧王穆妙哉為支持她革穆氏宗親百年積弊深陷詰難……數年來,支持親王的人無一得落安穩。
看見失落從親王平和的麵容上一閃而過,酸澀在喬秉居腔子裡橫衝直撞,若不轉移注意力,她恐自己被眼淚奪眶:“早時出來沒怎麼吃東西,餓麼?”
“還真有些餓了。”親王心中謝喬秉居話語之轉,微抿的嘴角稍作放鬆,“你將吃食藏哪裡了?”
“你怎麼知道有吃的!分明故意沒讓你看見的,”略感驚訝的喬秉居變戲法般拽出個厚罩裹著的竹編多層小食盒,揭開蓋子擺開幾層,輕快說:“早起剛從蒸鍋上揭下來的,趁熱吃。”
親王捏塊小棗糕,邊吃邊解釋說:“昨日夜裡阿娘她們都去歇息後,聽你又在廚房忙碌良久,而且出發前,我看見你往車裡塞東西了的,你也吃。”
“嗯。”喬秉居低低應聲,也捏塊棗糕吃起來,心中有些彆樣感受,今早收拾行李離醫館時她並未發現親王何時注意過自己這邊,原來她做了什麼親王都有在留神。
馬車內空間不大,兩人不說話時氣氛多少有些尷尬,親王主動說:“你昨夜蒸點心,是料到今晨要走?”
喬秉居如實說:“昨夜不確定會否要走,隻是想著殿下可能回京,不回也沒關係,正好也蒸些點心給楚姨她們嘗嘗。”
“因為我與元得之見那一麵,故而你猜測我許會回京?”親王對喬秉居某方麵的嗅覺頗覺意外。
喬秉居說:“是。”
“如何得此判斷?”親王又問,神色認真起來。
喬秉居答:“諸國使館工期緊張,元得之居工部尚書,諸般庶務加身,該是忙得連軸轉才是,他既能親自跑來見你,當是有什麼更加緊急的事情促使他不得不來,隻是我消息閉塞,不知外麵如今發生何事,竟然比諸國使館建造更重要。”
親王點頭,溫穩說:“樊籽花,可曾聽過?”
尋常國朝女子生來就被清名貞潔囿於閨閣一方,在家從父兄出嫁從夫婿老來再從子孫,俗世禮教隻準她們圍著家事與情愛,不給她們站到朝堂與男子較治世之能的機會,奪取了她們丈量河山博覽古今的資格,而後再教說以“女人就該如何如何”,把她們從身至心徹底幽囚。
多少京中高門女子究其一生都不曾離開過庭院裡那方天井與灶台,去過最遠無非京畿,樊籽花不列在官銀四大產源地中而名聲未揚,又相去京師四千餘裡,朝廷以外很多人聽都不曾聽說過。
“以前曾從一些遊記上見到過樊籽花,”有兄長偏愛而得以博覽群書的喬秉居誠然不同於尋常,她暗中把樊籽花地貌風情等各類情況之最簡單回想,再結合與朝廷相關事宜,不難得出結論:“是那邊的礦務還是馬匪禍害又起?”
西南多山水,馬匪山匪非一朝之疾,朝廷年年剿,新賊迭匪老。
親王更加歎於喬秉居的豐富見知,對於她了解些許朝廷政事的事反而表示理解:“銀礦開采過程發生坍塌,馬匪趁機作亂諸大采礦村,我日前已著樊籽花兵馬接管乙級及以上所有銀礦,這對元得之來說比督建諸國使館更重要,他來尋我,正為此事。”
喬秉居也認真起來,說:“金銀財權乃元氏命脈所在,你動他們銀礦,他們必不會輕易把事情揭過去,諸國使館建造怕是首當其衝。”
諸國使館之建造是國朝對外彰顯雄厚實力與無尚國威的重要舉措,明年秋前建成,至年節前後諸國邦域及屬國之使團來拜,攝政一班欲趁機徹底解決和北之劉宋國及西北之完顏金國間的邊境糾紛,使硝煙散於王土,兵得以收刀牧馬,民得以耕農安居。
親王倒來兩杯水,一杯分與喬秉居,一杯自己喝儘噎下口中糕點,溫和語調中帶了些許促狹:“可以,連這個都知道呢。”
朝堂之事瞬息萬變,這幾日故意離京聽任朝中事務發展,短短三五日,足夠許多事褪去熱潮,也足夠許多人粉墨登場。
“殿下莫笑話我。”喬秉居耳朵不由發熱,一邊覺得自己隻是班門弄斧,一邊又看出了親王另有他謀的心思。
便算親王神色變化再細微,喬秉居也從那張沉靜的臉上察覺出些許隱藏在風輕雲淡下的深遠思量,大義朝方五載至今,相黨三師之傾軋、三師攝政之斡旋,以及攝政相黨之製衡,且先不說如此境況下攝政一班仍能有續前朝平穩複百廢民生之政績,單說朝堂政治鬥爭中,那便是無論哪派哪局上演,皆不曾輕而易舉和平收場的。
那些化去陰謀詭計的政事披上趣聞外衣流傳於京師大小酒樓茶舍,再摻雜以風花雪月男歡女愛裝飾,橋段每每聽來都是引人入勝。
可若事實當真是如此,然則那被偽裝成自縊而謀殺在官船上的巡鹽欽使所為是什麼?親王與攝政諸臣公嘔心瀝血殫精竭慮守著的道又算什麼?
外謀安定,內謀溫飽,僅此而已,何其艱難!
猶豫良久,親王終於說出躊躇經久之言,“我想聽聽你對當下局勢的看法,若有何不清楚你儘管問我,知無不答。”
幾乎是本能反應,喬秉居詫異說:“可是,我是丞相府外甥女呀。”
這樣的身份把親王與她劃分不同陣營,今縱為婚姻關係束縛她亦不願親王元化,她明知山可傾水可倒,親王不會同流元氏。
這邊,親王無聲笑起來,說:“若是這樣想,你父親身為元家妹婿且還在中樞閣當班數年呢。你但說無妨,算作我兩個閒聊。”
“既如此,我就鬥膽在殿下麵前獻醜了。”喬秉居第一次試著和人交流自己對某些政事以及當今時局的見解,隻是不知這是否可算作是親王對她的試探。
若不是試探,那這是否意味著通過短短幾日相處,親王從內心裡漸漸開始接納她了?反之,那這是否意味著親王開始在乎她的存在了?換句話說,她的存在,是否開始給親王帶來無法規避的麻煩了?
誰知道呢,事未至時喬秉居不做胡思亂想,她從來活的明朗,心中不納紛雜,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哦對,庸人才自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