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王今年虛歲二十又四的年紀,打有記憶起所學所行都是禮字當頭,是連生病都會不在臥榻上吃藥,今次不過僅僅隻是熬夜公務,白日補覺間隙裡竟又被人把飯端來炕上吃。
炕桌拉過來,一碗撈麵條和兩樣鹵碼子放到親王麵前,喬秉居還送來條熱毛巾,說:“楚姨她們已經吃上了,你也趁熱吃,不夠再喊我。”
坐起身的親王拿著熱手巾試圖下炕:“其實,其實我……”
“嗯,什麼?”喬秉居拿著托盤看親王,靜靜等下文。親王視線投過來,四目相對,須臾淡淡笑了,坐在炕上搖頭:“沒什麼,你吃沒有?”
喬秉居舒然一笑,說:“這就去。”
睡起吃,吃完睡,這般經曆於親王而言從未有之,午飯罷竟一覺睡到近黃昏。大抵是侍從來過了,新待批閱的奏書和他們送來的被褥一起放在屋中間原木色的方桌上,夕陽透過窗戶灑在炕尾,落了親王小半身,怪不得總感覺半條腿上尤其暖烘烘。
這一覺睡得效果還行,腦子裡不再如此前紛亂無章,隻是人有些昏沉。親王抻個懶腰穿衣出門,廚房煙囪炊煙嫋嫋,醫館裡傳來談笑陣陣,想起楚姨還要給喬秉居針灸,親王邁步來廚房。
見果然是喬秉居在灶台前忙碌,親王洗了臉和手過來截住切菜的人,菜刀換到自己手裡再把人往旁邊讓讓,說:“可針灸?”
“你起了,”喬秉居習慣性地用圍裙擦手上水漬,看著親王嫻熟地提刀切菜,說:“下午時楚姨已給針灸過,哦對,有兩位侍從官來過了,送來幾本劄文和、”說到這裡語氣微頓,沒提被褥:“他們說今日沒有緊急之務,明早再來換取新的。”
親王點頭,溫和神色一如往常,卻又似乎哪裡不同,說:“既如此,我夜裡也能睡個好覺,就勞煩你去幫我把被褥鋪一鋪了。”
“……行。”喬秉居不疑有他,取下腰間圍裙離開廚房去鋪床。須臾,一道黑色身影悄無聲息閃進廚房,抱拳拾禮,如鬼似魅:“樊籽花甲二銀礦發生坍塌,有馬匪趁機作亂,死傷未知。”
咚咚咚切菜聲平穩有力響在狹小廚房裡,親王的聲音不染些許煙火氣,清寂無波:“西南匪患再起,著樊籽花守備軍接管乙字及以上所有銀礦以策安全,遇匪則剿,遇反抗不從者,殺。”
鋪罷被褥,喬秉居沒再往廚房來,天徹底黑下,醫館裡沒了病患,左鄰右舍聚來閒聊的也都各自回家,她過來前麵幫二老收拾打掃。
此前因曾與親王同屋不同室隔病十餘日,那時她與親王各睡屋子一側隔間,今次親王讓鋪床,她也不忸怩,將新被褥鋪在炕頭,自己欲睡炕尾,不期然,飯後親王燒了水給大家用,還應陳蔓農要求燒了洗澡水,親王自己則不聲不響坐到醫館裡批奏書做公務。
二老收拾洗漱好就先回房睡了,喬秉居沐浴後未在屋裡見親王身影,於是尋著光亮找過來,看見親王背對這邊坐於西邊窗戶下的小桌前,正低著頭在閱奏文。
“怎過來這邊了。”親王聞聲回頭,看清來者後微微一笑,溫醇已極。
喬秉居站在屋門口,就這樣不遠不近看著親王,躊躇片刻,說:“在忙?”
“也沒有,”親王完全轉過身來,為看清楚而微微眯起眼睛:“有事?”
“嗯,”喬秉居緩慢幾步走過來,坐在離親王兩三步處的小木墩上,說:“想和你聊聊。”
“好呀。”親王合上手中奏書,也將身坐到旁邊小木墩凳上,低頭整理衣袖邊柔聲說:“來此晝夜,食宿可能接受?”
喬秉居眼神好,一掃而過時看見親王合上的奏書封麵寫的字,是地方大員遞上來的問安折,不算是需要親王連夜處理的急本。她兩手捏在一起搭於膝蓋上,微微低下頭去,說:“粗茶淡飯,最撫人心。”
一時無話,親王兩個手肘撐在膝蓋上,上身稍微前傾,“屋裡炕桌上放著小硯台,你在抄書?”
“沒有,”喬秉居怕親王深問,放棄猶豫而拋出心頭徘徊已久的問題:“感覺你一直在躲我。”
四目相接,親王神色如常,卻也沒有說話。
喬秉居笑笑低下頭去,不敢再直視親王眼眸:“其實,倘非來到這裡小住,我始終是不敢靠近你的,殿下。”
大學士伯爵府上的二婚女高嫁當朝攝政親王家門,本就是世人白日做夢都不敢有的妄想,出嫁前父親狗血淋頭罵她僭越門閥攀附天家必遭報應不得善終,沒錯,她那時大抵也是當真昏腦殼,不顧一切了。
麵對這樣情緒低落的喬秉居,親王忽然想,今日中午那一聲“阿衡”似乎隻是自己的錯覺了。
親王鬆開十指交叉在一起的手,抓抓膝頭衣物又鬆開,說:“我沒有在故意躲著你,我隻是,還沒找到合適的相處方法,對不起。”
喬秉居心下一鬆,抓住突破口問:“你有朋友麼?”
“什麼?”親王似乎沒聽明白。
喬秉居耐心重複問說:“我是問除去朝政公務,你私下有交遊的朋友麼?”
“有,也不算有。”親王拿不準,她不知“私下”的判斷標準是什麼,若不帶朝政即是私下,那親王算是沒有朋友。
親王身居攝政,不能有朋友,也不能與人交遊。
喬秉居被這模棱兩可的疑惑回答答得心裡酸熱,她伸手拍拍親王肩膀抿嘴笑起來,故意用輕鬆愉悅的調子說:“不然你就湊合湊合,和我做朋友吧!”
“我們?”親王眉眼彎彎笑起來,神色間似有無儘溫柔,總能輕易就讓遇見的人沉醉其中:“我們可以做朋友麼,那我們應該比朋友關係更近一些。”
喬秉居點頭肯定:“是呀,就像我和馮築。”
看著喬秉居把拍過自己肩膀的手收回去放到膝蓋上,親王鬼使神差說:“轉運道同知正使馮唐之女馮築麼,我們成親那日她和她夫君隨馮唐來我們家中,我見過她。”
“你記得她?”喬秉居聽見親王說的那句“我們家”,指尖有些發麻,好奇怪的感覺。
親王說:“嗯,記得,你朋友嘛。”
“我們家”三個字帶來的彆樣滋味迫使喬秉居抓偏親王後來所言的重點,忽就高興起來拍著膝蓋說:“白珍珍女官。”
雖不知為何忽然提起白珍珍,親王說:“是陛下身邊一位司掌諸務的女官,以前也曾照顧我在崇仁宮的起居,你認識她?”
“她是馮築外祖家的一位表姑姑。”喬秉居挺挺胸脯,自豪說:“所以馮築從小就知道殿下,我也是。”
“從小是從多小,八年前?”嗅覺敏銳的親王開著玩笑問。喬秉居搖頭說:“不是呀,從小就是從小。”
呃,從小。
明明喬秉居比自己還年長三歲,親王怎麼感覺是自己拐了彆人家的小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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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讀出的道理聽來多覺字字箴言,所謂不謀全局者不足以謀一域,當元拾朝踏進小醫館的那一刻,喬秉居似乎從他陰沉的臉上看見了那扇將局外人嚴嚴實實隔開的“屏障”之後,正在不為人知地上演著怎樣血雨腥風的文爭武鬥。
彼時她正提著茶壺站在診桌旁給楚月西添茶水,那具肥胖的身體由左右扶著直奔楚月西麵前,退下左右,元拾朝吃力拾禮說:“楚先生好,晚輩來找雲諫。”
正在給病人診脈的楚月西似乎知道些什麼高門家事,抬起眼睛先看喬秉居,見這丫頭神色平靜,楚月西才隔著診桌前的患者看向元拾朝,說:“阿衡隨她阿娘到外麵出義診,需得晚些時候才能回來,小居。”
楚月西特意轉過來看“兒媳婦”,慢條斯理說:“給元公子看座,斟茶。”
紅眼鬥牛般一頭衝進來的小丞相似乎就要炸毛,被楚月西不急不緩的看座斟茶給撚滅滋著火星子的爆//炸引/信,隻手遮天的小丞相神奇地順毛了。有楚月西在,喬秉居對元拾朝的厭惡以及厭惡至深帶來的恐懼被合理地囚於她心中一角。
“不勞煩阮阮,你們忙,你們忙,我自己等十五就好。”元拾朝喪氣地擺一下手,吩咐左右在角落裡設置屏風桌椅乖乖坐過去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