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喬秉居不習慣他的存在。
楚月西送走眼前這位患者,飛速寫下張藥箋喚喬秉居過來,說:“這幾味藥材快用沒了,你到後麵收拾些過來,該切的切,該搗碎的搗碎,弄好直接放藥櫃即可。”
“是。”喬秉居接過藥箋,看眼藥箋內容後與楚月西對視一眼,理解楚月西用心後她將身去了後麵,楚月西挪正桌上脈枕,溫聲喚等候在旁邊長凳上的下一位病患,一派如常。
……
日頭沉落西山後,收走人間百苦愁,燈火初上,在外訪診整日的親王背著藥箱和陳蔓農一同歸來,進門時親王嘴裡還咬著吃得隻剩下兩三口的卷煎餅。
“我們回來啦。”陳蔓農更是累得進門就坐到挨牆放置的長凳上,有氣無力使喚“老小兒”說:“小衡子,快先給你老娘倒點水喝。”
親王放下藥箱,咬口卷餅嚼著邊倒杯水遞過來,好奇說:“不見楚姨她們呢。”
“許是在後頭做飯,”陳蔓農喝口水揚聲衝後麵院子喚:“月西?秉居?”
不見影子的人果然在後麵,一同應聲過來的卻不僅僅是楚月西喬秉居,還有小丞相元拾朝。原本喬秉居在後麵院子搗鼓藥材,元拾朝久等無趣,借口尋了過去,楚月西怕喬秉居應付不來,送走病患後也跟著去了後院。
此刻三人魚貫而出,咬餅給自己倒水的親王瞥一眼走在最後的元拾朝,靜靜說:“稀客。”
“也不算是很稀,”元拾朝嘟噥著也回瞥親王一眼,徑直走過來和陳蔓農問好,費勁地抱拳行禮說:“拾朝問陳嬸嬸慈安。”
這裡裡外外一大家子,嘿,誰還不是誰親戚了。小皇帝穆和風喚元拾朝親娘舅,陳蔓農是小皇帝親祖母,照著尋常人家的親戚關係來講,元拾朝可不就得喚陳蔓農一聲嬸嬸。
陳蔓農登時樂了,遞出空水杯擺手哎呦著說:“這不是小元寶麼,找小衡子玩都找來陳嬸嬸這兒啦!”
喬秉居接過空水杯,與親王目光交錯後去藥櫃那邊幫楚月西清點今日的藥材結餘。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元拾朝兩手抱在身前疊聲否認,笑得和放大版招財童子之間就差條花褲//衩:“我分明是來探望您和楚先生的,找十五隻是順個道。”
陳蔓農欣慰地點頭,笑融融說:“那正好,讓小衡子兩口下廚做飯,你想吃啥就索啥,她兩個要是敢不給你做,嬸嬸大棒子替你捶小衡子!”
“捶小衡子就算了,但是您得讓他陪我聊聊天,聽我訴訴苦,我最近都快被那些瑣事愁死了的。”元拾朝努力彎腰想要拉開方桌前的長凳坐,因體肥而動作不便,幾番拉長凳不成,長長歎了口氣:“唉!”
坐在方桌這邊的親王幫小丞相把長凳從桌底下拉出來,溫和說:“聊啊,想聊什麼都行,飯我是鐵定不會給你做,元尚書餓的話就請我出去吃。”
年紀輕輕官拜工部尚書的元拾朝不差錢,痛痛快快和親王去下館子也,二人前後腳走出醫館門,陳蔓農不忘在後頭揚聲叮囑:“回來路上記得去黃四娘家給沽兩斤梨花醋!”
“知道了。”親王聲音不緊不慢傳回來,與元拾朝並肩前行而去,仿佛是尋常人家中子弟結束整日忙碌後,夜幕降臨,晚市開張,被關係親近的朋友玩伴親自來喊出去吃酒了。
待答知道的人走遠,楚月西衝陳蔓農一揚眉,賊嘻嘻說:“走?”
“走!”疲憊不堪的陳蔓農頓時滿血複活,招手喚來“兒媳婦”將手肘霸氣一挽:“走,咱們今天上外頭吃銅鍋羊肉去!”
親王又是被拋棄的那一個。
還好有天下最會享受生活的工部尚書元拾朝在,親王不用自己操心就能吃到太子鎮附近最地道的美食,但大概是美食分布得很分散,小丞相把各家掌勺都聚集來自己下榻的超豪華公家客棧,敞著肚皮一吃為快。
親王多年來晚必不多進食,由於回醫館前已吃半張卷餅,此刻麵對滿桌地方美食也隻是捧著一小份玉米羹慢慢喝,與對麵的胡吃海塞形成鮮明對比。
見親王少進用,元拾朝一口吃下兩份卷著烤鴨的麵皮,努嘴示意下飯桌鼓嘴含混說:“吃唄,不合口麼?哎呀,出門在外您老稍稍將就將就嘛,這些東西我都勉強能吃的下去,你還要比我更挑剔?”
親王搖下頭,雙手捧著小丞相專門從京城帶過來的銀製粥碗,不疾不徐說:“落黑時分已用過東西,再喝點粥即可飽腹,你,你也適當控製下飯量,現下瞧著似比前些時候更肥胖了些。”
“這也怪不得我,”元拾朝擦擦汗抻手來夠這邊的驢肉丸子湯,親王給他往跟前推推這道菜,換來元拾朝長長一聲嗟歎:“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年我中//毒落水險些丟去性命,用了好多藥撿回一命後就開始發胖,彆說吃多會肥胖,我喝口水都會長膘,這天下誰還曾記得呢,我元拾朝二十多歲時和如今的你穆雲諫一樣,也是名冠京師的俊美公子,是無數閨中女兒的夢中玉郎。”
“……”親王略微有些無語,她可不想去什麼彆人夢裡。
話說至此,小丞相心頭頓生悲涼,忍不住搖著頭一歎再歎複三歎:“我就是跟著這副身子吃了大虧,連親妹妹都要被你穆雲諫搶去,狗老天待我何其不公!”
親王說:“哦,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你如今身尊如斯,能在京師呼風喚雨,莫說皇親國戚需在你麵前搖尾乞憐,連我府邸開銷都要看你臉色,這難道就不是老天予你之恩賞?”
元拾朝不乾了,撂下鑒彆不出材質但貴氣十足價格定然不菲的乳白色鑲銀帶玉筷,癟嘴委屈說:“你都知道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那還搶我樊籽花的銀礦?小衡子你要點臉好不好!妹妹妹妹你搶去,銀子銀子你也要搶,還給不給人活路啦!”
親王吃口粥,溫良說:“照你這麼說,銀礦發生坍塌也好,西南馬匪猖獗搶奪也罷,我都該作壁上觀,等你和馬匪鬥得兩敗俱傷時,我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再出手剿匪,屆時按照朝廷規矩,馬匪搶奪銀礦上財物仍舊是收歸國有,你另外再付我軍馬費用,你所言可是這個意思?”
說完,在元拾朝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中,親王犯嘀咕說:“我出兵又出力的還沒管你要辛苦費,你倒是臉皮厚先跑來倒打我一耙。”
“你!”元拾朝頓時氣得用一根狀如白蘿卜的手指顫巍巍指向親王,顫巍巍顫巍巍半晌,小丞相隻憋出一句:“你無恥!”
麵對這個性格溫柔氣質平和的政敵魁首,元拾朝實在罵不出什麼難聽話,好像若是他將那些臟汙不堪的話語加諸親王身,那他就是在與整個天下為敵,甚至是在與“世道”二字中的“道”相抗衡。
他知自己富可敵國,但他也知自己萬不足以與“道”為敵,此道是天下民意,是人心背向,此道所指,天下無敵。
元拾朝看見對麵親王溫柔一笑,眉眼彎彎。就像那年在大運河的遊船上,宦害餘孽刺殺的意外發生前,尚是少年的親王因與在坐辯儒法小勝一籌而衝自己笑,笑得真誠燦爛,眉眼彎彎酒窩盛粼光。
元拾朝想起當年中毒後被攻擊墜河,那麼多人爭相營救,最終卻是眼前這個比自己年幼十來歲的小友泅遊至深將他撈起拖到岸邊,那時,與親王打配合的喬家鏡明見明兩表兄弟為救他而分散去刺客攻擊雙雙斃命河中,小十五也身負傷,卻仍舊是拚儘全力把成年的他從河裡救上去。
少年營救成年男子本就困難重重,何況小十五還身負刀傷。
後來這麼多年,元拾朝曾做過無數次實驗,要一個年紀體型都與當年親王相近的少年,下水營救年紀體型與當年中毒之他相同的成年男子,近乎千萬次情景再現。得到的結果是在箭弩亂放境況下,在初春流急的河水中,試驗沒有一次成功。
想到這裡,元拾朝鼻子有些發酸,他咬一大口遠近聞名的醪糟魚忿忿說:“穆雲諫,你最好和阮阮好好過,若是你敢欺負她,我必跟你們老穆家不死不休!”
好聽話不能好聽地說,立場決定小丞相給不了親王好話。
親王溫溫一笑,說:“當下和未來,不管我是否還在,你皆要繼續護著她。”
“那是我親妹妹,還用你一個外人在這裡多嘴。”元拾朝低低嘟噥著,夾起東坡肉吃下一大口,唇齒溢香,接著問:“什麼叫不管你是否還在?怎麼著,才二十出頭就熬不住要死啦?”
“……”親王臉上罕見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元拾朝囫圇咽下口中食物,擦擦臉上汗水說:“算了,同情你做什麼,我自己都得靠萬金良藥續性命,你是死是活與我何乾,你不在更好,就沒人整天鼓動陛下提防他親娘舅了。”
親王是名副其實的背鍋俠沒錯,但也從不背無緣無故的黑鍋:“你少給我扣欺君的帽子,三師的事你找三師去,有本事你就換下他們仨。”
天子三師,先帝欽點,分彆是晉溪陳氏,南燕高氏和灞荊高氏,此三門雖無兵權財政在手,其在朝野根基之深是親王與元氏雙雙不及。親王雖是天下文心所向,但擁崇三師之文儒皆在朝堂。甚至如今元太後心中所想,就是準備從三師家族各挑一位定為天子妃,至於皇後大位,那仍必定得是由元氏女坐。
元拾朝“哼!”地笑出聲,額角掛著細汗胸腔一振一振說:“我可就是給你講,鬥三師咱們各憑本事,去他娘的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老子是奸佞沒錯,但老子更受不了那幫腐儒打著所謂清流之名暗行肮臟之舉,你也甭想拉攏我去對付三師,你快點,撤兵樊籽花銀礦,動用兵馬糧草的錢老子一分不少付給你!”
親王喝下碗裡最後一口甜粥,唇齒間纏滿嫩玉米粒的香甜,溫和沉穩無儘:“不可能。還有,王妃似乎不大願意看見你,以後沒事少跟她麵前亂晃。”
元拾朝一愣,兩手撐桌哈哈大笑起來:“不是吧穆雲諫,你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