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百姓從來不怕天黑,因……(2 / 2)

應帝王 常文鐘 6957 字 10個月前

毛猴子一樣腳不著地的龐眾旺老實站在那裡,低著頭說了些什麼,親王這邊沒聽見。

郡王笑了笑,幫這家夥把身上的外披整理好說了幾句話。然後龐眾旺轉身離開,那雙腳像是被什麼東西給勾著了一樣,下個台階都拿不準要先邁哪隻腳,猶豫間好險直接一頭栽下去。

龐眾旺落荒而逃般跑遠,親王遠遠衝郡王吹聲口哨,促狹說:“身上可帶有炒瓜子?”

這熱鬨看的,可不就差一把瓜子?眾望小太監候在不遠處,瞧著相向而來的郡王與背道而馳的龐書郎,再看看自家親王揶揄的神色,他也忍不住捂著嘴偷偷笑起來。

郡王邁著四方步過來,溫和一笑遞上方才唯一沒被撞掉的長方形錦盒給親王,回噎說:“宗府問我你怎麼要回這個,我說是有人念而不得,心裡苦啊。”

親王沒反駁,接下錦盒打開,裡麵是軸表好的畫像,封處寫著五個字,“端親王妃尊”,親王還是把喬秉居的獨畫像要了回來。

為了喬秉居的日後考慮,端親王卷中不僅不會有任何“喬秉居”三個字的記錄,與端親王妃相關記載也隻有八個字:“歲在十冬,喬氏入府”。

日光刺得人眯起眼睛,親王看著手中畫卷,沒有說話。

應是不遠之日吧,喬秉居的正畫和兩人唯一一張合像會被陪葬於一個桃花盛開的地方,放在親王槨內,與十幾年前那卷沒來得及送出去的孤本遊記以及二人的婚書一起揣在墓主人懷裡,和墓主人的秘密一起永封地底。

那個被親王偷偷放在心上的人啊,終究會用這樣的方式,得以永遠陪在親王身邊。

決定走出最後一步,是十月廿九這日,節氣小雪,刮著風,天色也不好,親王吃藥的時候咳嗽起來,嘔出了喝下去的所有藥,裡麵帶著血跡,眾望收拾著收拾著咬著嘴唇抽咽起來。

今日小雪,親王妃照例來長寧宮給太後請安,親王竟然也在,二人還一起在太後處用了午飯,喬秉居情緒始終平穩。

午後,精神頭不是太好的太後午歇去了,親王夫婦告退,二人並肩而行,親王與王妃慢行慢走低低交談,直至走到怡心殿前的分叉口。

親王說還要回中樞閣公務,與王妃彆,最後叮囑說:“今日彆走廣慶門了,走盛陽門吧,馬車在盛陽門下等。”

見親王盯著自己有些失神,喬秉居把暖手爐塞到親王手裡,輕柔說:“你拿著這個,天冷了,要照顧好自己。”

接下來那句“忙完早些回家”被親王妃默默留在心間。

暖手爐塞進手裡,親王回過神來不再看喬秉居,隻是重複低喃:“走盛陽門吧。”

親王轉身而行,沉靜溫和。喬秉居目送親王背影直至不見,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另一邊,直至拐進通往崇仁門的小門,親王再忍不住靠著牆猛烈咳嗽起來,用手帕緊緊捂住了嘴,連著四五聲咳嗽罷,口中頓時隱約腥鹹鏽澀,初冬寒風呼嘯在狹長的小路上,抬頭看向小道上頭露出來的逼仄天空,親王想,自己的日子,約莫真的快到最後了。

楚姨的診斷是真準,三五天都不肯給多留。

那廂裡,喬秉居依言來到盛陽門外,卻未見親王府馬車,隻有莫玉修等在一輛不起眼的小馬車前。

莫玉修拾禮,與親王妃對立沉默片刻,清清嗓子說:“那日在長寧宮外,看著你和輔國站在那裡低頭交談,我想,我其實是嫉妒輔國的。輔國安排我送你走或許是擔心你被元氏餘孽報複,王妃你也不要難過……”

莫玉修在說什麼喬秉居已經聽不進去了,她本就知道親王不會真的和她過成夫妻,她也不敢奢望,可當真的知道親王要履諾放她走時,她為何會這般難過?

連呼吸都呼吸不上來了呢。

“……王妃,王妃?”莫玉修喚著突然走神的喬秉居,說:“王妃你怎麼了?我剛才——欸?王妃!”

莫玉修納罕的聲音響在盛陽門外,端親王妃提著衣擺轉身衝向宮城,森冷無情猶如巨獸血盆大口的宮城門洞裡,海藍色衣袂因奔跑而飄飄翻動,宛若一隻美麗的蝴蝶,揮舞著翅膀奮力飛向心中所愛。

那一瞬間莫玉修才明白,他從未真正了解過親王妃。

親王不在中樞閣,追問了崇仁殿外的正鑒老公才知親王在幼時居住的崇仁宮,喬秉居急急忙忙趕到時,寢殿內彆無他人,床帳半垂,親王平靜地躺在帷帳後,麵無血色。

親王察覺到了她,仍舊閉著眼,低而緩慢說:“回來做什麼,我已安排妥當,不會,不會有人知你……”

“穆品衡,”喬秉居打斷親王,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麵,視線模糊,質問的話語顫著,一如身體抖若篩糠:“你也,也不要我了麼?”

親王壓在錦被邊的手輕輕動了動,僅是輕輕動了動,既沒招喬秉居過來,也沒有其他動作,親王聲音似乎又輕些,斷續說:“該做的事,我已都做到,能去見大哥了,你寫的書想來,近幾日……就能有個結束,阮阮,從此以後,我們塵、塵歸塵……土歸土罷。”

這是她第一次聽親王喚自己“阮阮”,卻是要和她說離彆。

“我不要,阿衡,我不要塵土各歸,我不要……”喬秉居哭出聲,過來想要抓親王擱在外麵的手,但是,但是親王轉過臉並躲開了手,聲音虛弱而溫柔,話語刺穿人心肺:“不要過來!”

親王用力拉動床頭鈴繩,外麵進來的是皇帝穆和風,他按照小姑姑的示意強行帶走了親王妃。

崇仁殿裡,穆和風不忍看喬秉居傷心如此,說:“小皇叔說,你們之間,並無男女之情。”

喬秉居坐在對麵交椅裡,眼淚擦了淌再擦再淌,沉靜氣質竟然與親王有幾分相似:“我知道。”

隻是這樣的喬秉居好像沒有了靈魂,不再是個活生生的人,和風不忍,說:“你與小皇叔之間,注定不能有男女之情。”

“我知道,”喬秉居擦去眼淚,靜靜說:“我是元氏餘孽,他想保我,殿下是個好人,還請陛下莫要降罪於他。”

“朕知道,”穆和風覺得自己和這個一根筋的“小嬸嬸”說不明白那些因由,頓了頓,他說:“以後,朕能喚你一聲小姨麼?”

喬秉居搖頭:“不可,臣婦是陛下王嬸,禮不可亂。”

穆和風心中感歎品衡小姑姑還猜的真準,說:“你當知道朕‘小皇叔’之意,她想,她想你餘生安穩,她希望你以後能真正覓得良人,兒女雙全。”

“如此,”喬秉居再擦淚,嘴角揚起溫柔笑意,強忍著哽咽說:“陛下叔侄的好意,臣婦遵領。”

說著,端親王妃整理衣衫起身叩拜,她說:“端親王府喬氏拜謝天子萬歲,萬歲,萬萬歲,拜謝親王千歲,千歲,千千歲。”

那一日,親王強撐病體躲在窗欞後目送心上人,一步一步,出殿,穿院,消失於視線,留下親王將點點滴滴回憶寫滿衣袖,藏進枕中書。

那一年,是大義七年初冬。

歲八年在春,天子親政,罷相位,立內閣,拜洛寧郡王穆妙哉為首輔,任賢能,安社稷,固民生,百廢俱興,至十年春,四海大熟,八方無事。

離開京城的喬秉居因為水土不服生了大病一場,痊愈之後忘記許多前塵往事和得失悲徹,再不提筆寫春秋,隻帶著兩個孩子生活在江南水鄉,小戶平平。

花開花落,花落花開,庶富的江南又是一季春,這日,隔壁空置許久的宅子迎來它的新主人,隻是行李搬運間未見其主人,喬秉居得閒還與附近街坊聊起過這戶新鄰居。

中午過後,隋讓吃罷飯帶著歲長回學庠上課了,雨無征下,眼見落大,喬秉居來到家門外收曬在地上的芝麻,與門前避著雨匆匆路過的人匆匆暄了兩句,不期然隔壁虛掩的家門從內拉開,一女子低撐著傘邁步出門,帶著滿身清寂與溫柔,看不清麵容。

細雨落成豆,落在家門前的河裡叮咚當響,青瓦白牆朦朧起來,遠處的景像消失在雨霧中,高挑清瘦的女子撐著傘走進雨中,雨珠落傘麵,也似落在喬秉居心頭,初春薄雨,舊事無波,直到對方走近了移開壓低的傘沿,喬秉居終於看清楚傘下之人的相貌。

喬秉居適才蹲在自家門簷下收芝麻,彼時動作停下,雨水洇著裙擺,目光交錯,見對方看著自己愣神,她起身拍拍衣裙朝傘下人笑起來,說:“你就是新搬來的鄰居吧,我看你似乎有些眼熟,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那年南園遺夢,佛寺後山上桃花灼灼盛開十餘裡,她似與此人有過一場不可說的愛恨糾葛。

——煞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