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百姓從來不怕天黑,因……(1 / 2)

應帝王 常文鐘 6957 字 10個月前

興亡皆苦且微如螻蟻的庶民百姓從來不怕天黑,因為總有人持燈一盞守這萬裡河山,可勤懇樸實的忠州百姓卻怎麼也等不到那盞燈,他們就快要熬不下去了。

去歲夏秋兩季旱澇欠收,州裡卻上書朝廷報大熟,稅糧繳納斤兩不少,一粒一粒都是從老百姓肚子裡所挖,入秋後多地鬨饑荒,大災通常隨大疫,不多時,趕在出現人吃人的情況前,忠州起了疫病。

疫凶在不知因何而起,醫家大夫拚儘全力救治隻如杯水車薪,一條條鮮活性命於手中逝去,三十多歲的年輕官醫崩潰大哭。

州中百姓紛紛出逃,上麵州府瞞而不報朝廷,下麵衙署大力打壓,前後共瞞三月久,至元氏倒台,忠州積弊難返,饑荒疫病終於齊齊爆發,親王帶著沿路緊急調撥來的糧食飛馳而至,昔日欣榮的忠州大地滿目瘡痍。

忠州弟子正徙步這片曾經麥黃苞密的肥沃土地上,拖家帶口試圖去未知的遠方尋找一條生路,本該年氣未散的季節裡處處門戶凋落,將近十室九空,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這該是怎樣一副場景啊。

……

朝廷裡如今大事隻二,一厘定元氏罪名,二援助忠州災疫。元氏案的進度京人都能從大理寺門外日日更新的榜文上查看,忠州事卻無從可知,外頭不斷在說忠州疫死了多少多少人,牽動著不知多少人的心,直到二月中旬親王例奏入京,喬秉居終於收到封附在例奏匣子裡的家書。

例奏裡親王說疫病要滅,必也不能讓忠州百姓餓死在這片憑一己之力養活大半個天下的沉厚地上。家書裡,親王隻簡單說自己健康無虞,望家中勿要擔憂。

三月底,公務時不慎砸折腿而被替換回京休養的親王親衛,在府中女主人的“威逼利誘”下說出了幾件忠州所見。

那是親王剛剛率部趕到忠州。

正月底的忠州雪還沒化就又下大雨,雨點子裡夾雜著冰粒子,穿得再厚也擋不住冷寒直往人骨頭縫裡鑽,欽差團車馬未停,親衛直接隨親王來到疫病最重的河上地區。

地方縣官站在親王麵前嚇得軟如麵條拎不起來,嘴裡半個字都說不完全,最後還是位中年主簿站出來,把縣裡情況大體與攝政輔國述說。

因不清楚致病原因,縣裡目前疫病治理主要靠隔斷,官府出資建造安置棚將染病之人集中安置斷隔治療,未染病者則在家隔斷,由各縣、鄉、裡逐級往下具體到村,村長組織人手保證自村隔斷。

親王不給下頭任何時間,馬不停蹄帶人下縣進鄉進裡進村,大雨滂沱,親王最後來到距離最近的安置棚外,一行人距安置棚八百米開外時,親王停下腳步。

著縣主簿找來本處負責的胥吏,四十來歲的胥吏麵親王駕,一句話間跪下三五回才勉強把此處情況介紹個囫圇,原來這裡是未染病症的安置棚。

親王隻帶了兩名親衛步行上前,隔斷線拉的長,無人把守,不遠處剛有一批災民被強行攆進這所謂的安置棚,帶刀衙役來回巡邏,提著棍棒右臂係紅巾的壯勞力像驅趕豬狗一樣驅趕著從棚裡擠出來求助的百姓。

四十來歲的婦人和巡邏役爭執,嘶聲力竭哀求說:“我爹骨頭被打折了,老爺們讓我帶他出去看病吧,棚裡百十人都傷了,不是疫病,但是不看會死的啊!”

胥吏示意差役們用長棍驅趕那婦人,大聲喊著警告:“朝廷有令不讓亂跑,寧可這裡死你們百十人,也決不能讓疫散播開!”

婦人被打倒在地,棚下憤怒而絕望的百姓們在饑餓與疫病的雙重威嚇下害怕得要一起衝出去,結果被更多聞聲而來的胥吏差役以長棍大棒驅打驅趕。

大雨瓢潑,哀鴻遍野。

天快黑了,雨也越下越大,淋透親王身上蓑衣,親王失力站不住,被親衛攙扶到旁邊一間潦草搭成的衛亭下歇息。

親衛被揮退出亭,親王痛苦地把自己蜷縮在角落裡,咬著牙沉聲嗚咽,大雨喧囂下,親衛隱隱約約聽見親王說了什麼話。

細細想來,似乎是:我以為我能改變什麼,我以為我是掌控者,可是生民在前,我什麼都做不了,他們在等著我救,我竟然束手無策!

阮阮,我該怎麼辦?

那一夜,喬秉居提筆書大義六年忠州疫,寫到最後,泣不成聲。

此後時間親王府再未收到過親王家書,喬秉居隻有應召入宮探望太後時,才能偶爾從偶遇的皇帝嘴裡聽見兩句和忠州有關的消息。

腿折的親衛養好傷又遠赴忠州,初時隨親王去忠州的太醫院太醫已前後回來好幾批,皇帝又派其他大臣去忠州助親王,龐眾旺也在欽點之列,天氣已從冷到熱再到冷,喬秉居托龐眾旺往忠州捎了兩件親手縫製的寒衣。

冬去春來,直到大義七年秋,又一季煙暖雨收時,忠州大定,親王終於回朝。

和風為小叔父舉辦了盛大的迎接典禮,宮宴一直開到很晚,喬秉居在家做了一桌子飯菜,涼三回又熱三回,不能再返鍋熱時,親王終於掀簾進來。

十一團五爪朱龍袍穿在清瘦的身上顯得空蕩蕩的,玉腰帶紮出的腰身能有一尺九?翼善冠下,這張臉溫和沉靜似如從前,眼睛卻不再明亮。

喬秉居想衝上來抱住親王哭一場,從起初對親王不辭而彆的不滿,隨著時間流逝變成遮遮掩掩的擔心,再到後來就慢慢成了平靜的等待,從大義六年正月等到七年秋,她在漫長而未知的日子裡等回親王,仿佛等見了又一輪的星孛入北鬥。

“快坐,”感覺兩人似乎有些生疏了,喬秉居讓親王坐,說:“宮宴上可曾吃好?”

親王開口,聲音不複往日醇厚,卻也聽不出彆的什麼,隻是感覺有些虛弱無力:“已吃好,你在等我回來?”

“是,”喬秉居說:“我在等你回來。”

一句“等你回來”說不清楚到底包含多少心緒起伏,哽咽了等待者的聲音,濕潤了等待者的眼底。

親王目光挨個看過桌上飯菜,說:“以後就不要等了,我不定何時回來。”

親王沒動筷子再吃什麼,也沒回臥房睡,親王獨自安置在書房。

似乎是,是喬秉居一次次的自作多情了。

忠州平疫抗災親王一去就是兩年,忠州穩,天下不慌,第二日,皇帝的賞賜雪花片一樣飛落親王府,親王本人卻不在家。

親王稱中樞事物繁忙要儘快接手故而暫時居住宮中,喬秉居就每日中午來一趟送飯,隻是通常都是眾望太監接下的食盒,親王從不露麵。

有一回實在沒忍住,聽說親王還在閣裡與閣臣議事,喬秉居迂回繞道偷偷溜進中樞閣院子,瞎摸找到閣臣議事的地方躲在窗外牆下偷看到親王。

長桌前圍坐十幾人,有的須發灰白有的年輕氣盛,朱袍烏沙坐在那裡卻然個個有頂天立地之姿態,親王坐在長桌首,左手裡拿著本翻開的奏本,右手搭在桌沿,手指隨意放著而食指有一下沒一下無聲點動,眉目微垂,認真聽著某位閣臣的對奏。

喬秉居躡手躡腳離開,再沒多問過半句,她約莫著,和親王的這段關係,應該很快就要結束了。

轉眼秋深至輕寒,喬秉居還在每日給親王送午飯,仍舊是送完後默默離開,這日,眾望抱著食盒進來,嘟嘟噥噥半晌,終於在親王注視下說:“外麵下起雨,王妃沒有帶傘。”

親王沒應,片刻,親王拿起幾本奏書抽把傘離開,說是去找陛下。

待親王來到崇仁偏殿時,和風正坐在桌後批中樞票擬,見狀詫異問:“雨下很大麼?小皇叔不是從中樞過來麼,怎麼淋這樣濕?”

親王拍著身上水,淡淡應了聲:“還好。”

隻有中樞閣門下當差的小太監知道,親王的傘其實沒有送出去。而隻有親王知道,傘沒遞出去,是因為有人為喬秉居遮了雨。

莫玉修。

日子好不經過,幾乎轉眼又入冬,親王身體不大行了,閣務基本和親王不在時一樣都擔在郡王肩頭,這天日暖無風,眾望太監搬把雲搖椅在中樞閣院子裡尋了避風處讓親王曬太陽,親王左右無事,蓋張毛毯偷浮生,然後看好戲一樣觀察著龐眾旺。

性子不是太沉穩的龐眾旺抱著一摞奏書噠噠噠從院子裡跑過去,著急忙慌的龐眾旺又帶著位部臣腳底生風地從院子裡跑過去,龐眾旺又跑過去了,他又跑回來了,欸,他撞了人了。

親王兩手枕在腦袋後看熱鬨。

被撞的郡王彎腰撿起被撞掉在地上的東西,又接過龐眾旺幫忙撿起來的,不緊不慢說:“何事如此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