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你高考多少分呢。”
這事說來頗有些淵源,我不想告訴他,遂隨口扯了一句:“忘了。”
“這也能忘?”
“都過去了三年了,”我說,“高考也不是一輩子都要記住的事情吧。”
“...我想知道。”
我不想讓你知道。
“那你去查我學校當年的最低錄取分,我起碼有那個分數。”
鐘岦不說話。
陸傾於是開始打圓場,對鐘岦說:“你也不是非要現在在這個桌上得到一個結果吧。”
鐘岦一管我我就反射性的沒有好聲氣,對陸傾則不一樣。我乖巧地對她說:“姐姐,我就是不記得了,下次跟他說不就行了嘛。”
陸傾人美心善,鐘岦不講話她就陪我講,慢慢地轉移到彆的話題。我倆從天南聊到地北,最後還加上了微信,約著以後一起再吃飯。她的微信頭像是自拍,我偷摸著左右看了幾眼也沒找到哪裡有隻薩摩耶,竟然跟鐘岦不是情頭。點進朋友圈倒是有幾張倆人的合照,比著剪刀手耍酷,跟火鍋店裡的銅人合影,看來是真的喜歡吃火鍋。
鐘岦不知道是被我懟的不高興,還是覺得陸傾為我說話有點吃醋。後半段麵無表情,悶裡悶氣的,跟陸傾也沒有什麼互動,我暗中注意到他跟她對話次數還沒有我多。這廝陰晴不定,反反複複,之前坐在那裡看菜單時的沉穩了無影蹤。
從火鍋店出來後,我自然而然地打算跟他們告彆自己回學校,卻被陸傾拉住了。她比我矮半個頭,稍仰著視線看我:“讓鐘岦送你回去吧,我今晚還有閨蜜電影局呢,不能帶男朋友的那種。”
我正沐浴在她上目線的眼波裡,聽到話的內容倒是一愣,抬眼看鐘岦正插著衛衣的口袋,目光所及之處沒有終點,聽到我們的對話也沒有反應。
我都沒注意到他什麼時候把衣服穿上的。
“那姐姐你路上小心哦。”我低下頭看陸傾,笑得很禮貌。
陸傾點點頭,勾了勾鐘岦藏在內衣口袋裡的手,對他說:“那我先走了。”
鐘岦摸摸她的頭,整體畫麵非常和諧,聲音很溫和,但聽不出情緒:“嗯,路上小心。”
我們倆沉默地目送陸傾走至道路儘頭直至轉彎不見,我回頭朝另一個方向走,也不看鐘岦:“那回學校吧。”
沉默是今晚的北京。
鐘岦還拿著那個裝著杯墊的乳白色袋子,我不禁想起他傍晚笑著聽我長篇大論的樣子,踢著腳下的石子,忍不住道。
“高考,六百一。”
想知道那就告訴你吧,說不定今晚之後就不會再見麵了。
鐘岦停滯了腳步。
那幾年我從初聽到分數的高興到躊躇,又到之後的難堪到悔痛,想到鐘岦的每一個日夜都無數次設想這個告知他高考成績的瞬間,從沒想過這隻用了他一晚上的麵無表情。
我知道他是一定會問我高考成績,即使現在已經知道我所上的學校,即使這個結局已經在三年前塵埃落定。
這個分數夠上我的學校,有著遠遠一截差距。我不想告訴他的原因也就在此。
“當年誌願沒填好,家裡給我安排的,二十萬,然後我就來這了。”
鐘岦家庭條件不好,一向是認為高考能改變人生的貧苦優等生,我這種人在他麵前總覺得矮一截。剛說出口甚覺輕鬆,卻在那句話落到空氣中的第一秒就開始後悔,我恨不得穿越回三分鐘前趕在陸傾辭彆之前跑路。這事一度是我心裡的結,在彆人提到時都會感到羞恥,如果可以,一輩子都不想讓鐘岦知道。
我不知道鐘岦會說什麼,哪怕是下一秒就走掉也是情有可原,我腦補他皺著眉冷著臉,對我甩袖子:你太讓我失望了——
鐘岦掐著我的下巴,把我的頭從胸前帶出來,聲音輕柔:“我又不是招生辦的,誰知道上你們學校要多少分啊?周間語,高考這件事情離我已經過去快十年了。”
我愣了,聽他繼續道:“我還記得我離開之前你做的那一套我出的簡單試卷,總分才530。那年高考又難,我隻是沒想到你考這麼高,已經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期。我什麼時候在乎過結果了?更何況,擁有好的結果,也是你該得的。”
我眨巴著眼看他融化堅冰的眼睛,路燈照在他頭上,在黑夜裡乍現光芒,像是我幾百個夢裡稀少的幾個美夢重演。我如釋重負,卻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委屈,眼眶控製不住地發熱,我從他的手中掙脫,步履狼狽往前走。
“我之前一直害怕跟彆人說我高考的事情,更何況是你。”我聲音有些艱澀,“我一向是個道德感低下的人,但是這種事情真的可能改變了彆人的人生。我知道,你彆說,都過去了。反正你就算現在決定開始討厭我,我也沒辦法穿越回去改變誌願。”
頓了頓,我繼續解釋道:“但是後來我問過我爸,他說這不會影響到其他人的錄取。所以...”
鐘岦打斷我:“閉嘴,不提了。一定想要知道是我的錯。”
他麵色平和,早已沒了火鍋店時目空一切的冷漠,更沒有想象中的厭惡,溫柔得仿佛萬千苦楚皆可渡。我隻能在心裡長抒一口氣,這個世界上最無法啟齒的那個人也知道了我最想隱瞞的事情,結果卻好像並不壞?
氣氛終於輕鬆起來,我們沒說話,就這麼並肩行走在夜色中。
調整好心情,我撞撞鐘岦的胳膊,問:“光說我的事情了,你怎麼不聊聊你乾嘛去了。考上博了嗎?”
鐘岦想了想,道:“說什麼?我的生活很無聊的。至於博士嘛,比較可惜,我沒有考。”
“跟你有關的可能有一件,”鐘岦轉過頭來看著我,眼睛裡閃著細碎的光,“不過也挺瑣碎的,不知道你願不願聽。”
這幾天,他身上一直保持著多年未見的割裂感和違和感,轉頭這一眼,我卻抓見了那個24歲尚在青春的男孩:“有事快說。”我說道。
鐘岦於是便說:“我還挺想你的。”
我從他給的感動中抽離,盯著他看。看他似笑非笑的眼,看他吐露心聲的唇,甚至還看他閃著光的中指。
他想念我無可厚非,我們渡過了隻有我們兩個人的快樂日子。但我不知道這句話是不是他對我是否長大這個問題的一個考驗,就像他原來總喜歡在聊天時突然考我曆史一樣。他剛剛在考我誠實,現在在考我情緒。在沒有他的人生裡,我是否學會自私者作壁上觀,能不能對他的感情視而不見。
可是他一直在曖昧地看著我,曖昧地說著我,然後全部打包給這一借口。這不公平。
我回他:“我也挺想你的。”
他收了那副神色,改而摸摸我的頭。
我不動聲色地任由他摸。
他喜歡摸我的頭,就像喜歡貓貓狗狗一樣。我看他摸陸傾,以前摸顧明宇,早明白這動作於他來說沒有什麼含義。
在最開始察覺到鐘岦有可能喜歡我的時候,我是不樂意讓他摸頭的。會刻意保持距離,不再打鬨,連同桌吃飯都會錯開一個位置。雖然我生在標新立異的年代,處在有著滿身反骨的年紀,現實生活中的同性戀我那時還是第一次接觸到,就連顧明宇那時還隻是純真異性戀一枚。
下意識抵觸之後是極大的疑惑,我除了長得還算過去以外,能有什麼優點能讓鐘岦喜歡上我呢?這個問題,時至如今我也沒有明白。
我以為一個人若是要結婚,前塵往事是一定會放下的乾乾淨淨的。他摸著我的頭發,時光好像從來沒從他指尖流逝,我分不清他是否仍然喜歡我。今天晚上我看著他美如天仙的老婆和公事公辦的態度,讓這對準夫妻像是隔著屏幕上演的泡沫式精美電影,加上他心思縝密的親近,我不是一點沒察覺。
但我確實很想他,這一點沒有什麼不好承認的。
有一段時間,學校裡非常風靡一款遊戲,室友拉著我湊人數刷副本。注冊時遊戲ID不允許重名,我試了好幾個都沒有成功,索性用拚音的首字母取了個xxzlzmz。
意思是想想鐘岦怎麼做。
在遇到困難時,覺得膽怯時,暴躁到痛苦時,想想鐘岦怎麼做。
沒有人知道我名字的含義,問起來我就說是亂碼,心安理得的將它沿用到了許多app上。
我緩緩轉過頭,不再看著他,專心走路。回學校的路沒有拐彎,平鋪到底。而月亮高懸,充斥著雅淡清新的花香,路燈延伸出一盞接一盞的明亮,鐘岦開始跟我說些剛來北京時的趣事,我漫不經心的應著。
想想他會怎麼做,這就是我對他感情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