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愛情裡，如果隻有敬重和客氣，未免也太可悲了些。

百裡丹的意識時而模糊，時而清晰。

她總是想起二十三歲時，收到的那束黃色的馬蹄蓮。

彼時尚不知，黃色馬蹄蓮的花語是尊敬、愛戴，隻覺得那嫩黃幼滑的花瓣好似人的耳垂，泛著淡淡油光，叫人忍不住想揉捏幾下。

他也不過隻送了這麼一束花，便徹底征服了她的心。

百裡丹想笑，臉上的麵罩卻壓得她動彈不得。

“滴滴滴滴——”

“快，快！三床的報警！血氧飽和度怎麼這麼低！”

一陣忙碌。

百裡丹好似個破舊的玩偶，被擺弄來擺弄去。

“武主任的夫人，命真是不好，你瞧武主任才升任了大內科主任不多久，她就生病了，哦，好了，腎上腺素準備好了。”護士一邊手腳麻利地準備著小小的注射針，一邊嘀咕著，仿佛根本不怕百裡丹聽見。

百裡丹用力睜開眼，未遂，意識已在半空裡，她仔仔細細看著自己，卻發現，床上的女人，麵孔早已破敗得不敢認了。

“滴——”

心電監護拉成一道長線。

“不要停，繼續搶救！”

忙碌半個小時，武淩終於匆匆趕來了監護室，醫生護士們忙得滿頭大汗，卻沒一個停手的。

“好了，就到這裡吧，謝謝大家。”

·

“丹丹，你怎麼天天對著這海報看？他們三個大明星，就這麼英俊麼？”

年輕的百裡丹，身上著雪白的裙子，頭上卻綁著嫩黃頭花，靚麗得好似畫報上的白色馬蹄蓮，中間一支昂揚黃色嫩蕊，令人目不轉睛。

“他們三個，比我還英俊麼？”年輕人故意這樣問道。

百裡丹終於將視線轉到了年輕人身上，這人生著一副極為英俊的麵孔，好似電影《牧羊人》的男主角，烏發高鼻，濃眉大眼。

百裡丹歎了口氣：“你再英俊，又有什麼用，我爸爸還是不準我們在一起，李甫，你說怎麼辦？”

這李白杜甫之合的年輕人卻不擔憂：“我爸爸在鎮子上也算有些威信，說話也有人肯聽的，他請鎮長他們去向你爸爸說，總行了吧？”

百裡丹將烏油油辮子甩到腦後，從小賣部走了出來，搖頭歎氣道：“好吧，哪怕是鎮長他們去說了，我們成了，我們以後吃什麼，穿什麼？你爸爸是德高望重的中學校長不錯，清貧得很，你現在高中畢業了也不過是去中學做教師，更算不上闊氣。”

李甫的麵孔一下子煞白，轉瞬間又紅得要滴血，這樣一發怒，便不似電影裡的男主角了，倒像是那個叛變的壞人，他聲音老尖，斷續道：“好呀，你、你也跟你爸爸一樣鑽在錢眼裡！我就知道，我爸爸說的都沒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

百裡丹也生氣了，然而她發怒，麵孔卻沒變形，隻不過是嘴唇愈發紅潤，著實是真正的美人：“你放什麼屁！？”

李甫還是不肯住口：“你看看，暴發戶的嘴臉出來了，汙言穢語！”

百裡丹的眼睛瞪得快要飛出來，僵持半晌，最終未發一言，飛快跑走了，一雙淡綠色方口銅搭扣的皮鞋，在青石板上敲出一連串的噠噠聲。

小賣部的老板娘好似才聽見外頭有人，從櫃台裡抬起那永遠低著的頭，手上的毛線針還未停下。她的雙眼昏昧得很，怔愣了半天才道：“是李甫啊？又給你爸爸買原子筆來了？”

李甫也不答話，氣哄哄地往另外一邊跑走了。

老板娘終於將毛線針給放了下來，眼珠子骨碌碌一轉，自言自語道：“勇子一直想進百裡皮鞋廠，也不知這一次百裡老板肯不肯。肯不肯的，試試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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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小賣部的柴嬸兒來了。”

“她怎麼又——哦，柴嬸！”百裡同好似會變臉，頭一抬，已經是滿臉笑容：“怎麼了？你坐！我這裡算賬呢，亂得不得了。哎，年景不好，吃一口飯太難了。”

“不了不了，我說話就走。”柴嬸熱情得好似灶膛裡燒著的木材，不見一絲木訥，手舞足蹈地，“我剛才聽見李甫和一個丫頭在我們店門口說話，李甫說要他爸爸請鎮長出麵向那丫頭家求親呢，也不知道是哪家的丫頭，還挺知道事，臊得馬上就跑了！”

百裡同眉心狠狠一跳，再次笑道：“柴嬸，你坐下嘛，來了我這裡不坐坐，是不是瞧不起我！”

“哎喲喲，我哪裡敢坐，也不能耽誤你百裡老板的生意呀，你要算賬的嘛。”柴嬸搓了搓手，“我家勇子要是也能到皮鞋廠來做個工，那才有出息呢！”

百裡同又笑了笑：“勇子不是手不方便嘛。”

柴嬸臉上的笑，一下子變得苦澀。自家兒子那手，是一家子的心病，到現在二十啷當的，一樣活計都做不了。

“叫勇子跟著我跑跑業務吧。”百裡同有意叫柴嬸急上一急似的，見柴嬸麵色焦黃，才說出這麼一句。

這是天大的出息，柴嬸一下子好似灶膛裡的鍋灰，恨不得飛上半空，也不知嘴裡說了多少話，飄飄蕩蕩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