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孟小姐,幸會(1 / 2)

孟大小姐 惘若 6360 字 9個月前

《孟大小姐》

文/惘若

2023.07 晉江文學城首發

01

“你倒是主意大!腦子一熱,就要去北京上大學。”

“把我說的話全當耳旁風!”

黃梧妹把一盆梳頭水澆在青磚地麵的院子裡。

她回頭,衝著壽字團花的酸枝木窗戶內,正在收拾行李的外孫女孟葭喊。

黃家住在半山腰上,是祖宅,獨占整個山頭,十個巒頭派風水先生裡,九個看了都說好。四周編著矮而尖細的白籬,有南洋早期建築的遺風。站在山腳往上眺,就像是青杉綠叢堆裡托舉出的一塊和田璧。

孟葭疊起一件蕾絲白衫,放進行李箱,她沒有理,當聽不見外婆的碎嘴。

“你那個黑了心肝的爸爸,他最好肯認你。要真是被人家趕出來,也不用回來找外婆哭!”

黃梧妹又大聲說了一句。

孟葭蹙眉,鬆開緊抿著的唇,用粵語回,“知道了,外婆。我又不找他咯。”

但黃梧妹的火氣不那麼容易消得下去。

從翻出孟葭藏了一個暑假的錄取通知書,得知她私自報了北京的學校,不按她們原先商量好的,就在本地讀外語大學開始,她外婆已經念了她一個禮拜。

“早知道你這麼不聽話,跟你媽一樣,當初就不應該收留你。由得你是死是活,翅膀還沒有長齊全,就想著要飛走,沒良心!”

說起孟葭的媽媽,黃梧妹又黯然傷懷,自顧自扶著院中石桌,失神地坐在桃花心木的濃蔭底下。

她戴著翡翠鐲子的手抹把淚,“當年我要攔得住她,不叫她去北京,也不會認識你爸爸。”

孟葭一聽外婆的聲調不對。

她掀開珠簾,青梔墨色棉裙下藏著一把纖軟腰肢,走出來說,“我又不是媽咪,你太慣她,一點心計都冇嘅。可你是怎麼教我的?”

黃梧妹又被逗笑,“你以為你有多機靈?全是些小聰明!”

“我至少不會上男人這種當,”孟葭撇一撇嘴,“頭緒都還沒理清,就敢給他生孩子,媽咪是怎麼想的?”

黃梧妹戳一下她腦門,已經枯瘦下去的手腕,早戴不住這隻綠油水滑的玉鐲,一揚起手來,晃啊晃的,孟葭總擔心,有一天會掉下來摔個粉碎。

外婆祖上是掙下了一大份產業的,否則也不能把孟葭養得這樣嬌貴。

隻是幾個舅公都不爭氣,好賭,貪杯三兩,作興玩小模特,就是沒一個正經做生意的。傳到外婆手裡,剩下個比上不足、比下闊綽的空架子。

外婆自顧自歎氣,像是終於妥協,“你讀完書,就老實給我回來,聽見了沒有?”

“知道了,我哪兒舍得你啊。”

孟葭說著就往外婆身上靠。

黃梧妹故作嫌棄地把她往外推,“熱不熱啊,離我遠一點。”

歎了一聲氣後,手卻自動攬上孟葭的肩膀。

孟葭忽然軟下聲來,“外婆,我會想你的。”

“哼!就會騙人,跟你媽媽一個樣子,嘴裡說舍不得我,見了個清俊的男人,她就不記得外婆了,讓她回來也不回。現在好了,成了......成了......”

黃梧妹起先說的很激動,後來再講不下去,哽咽半天,“成個孤魂野鬼了。從她收拾東西跟你爸走,我就知道,她不會再回這個家了。”

她媽媽過世時,還不到三十,沒多久,孟維鈞便找到黃家來,籌劃好女兒的前程,留下一大筆錢,和一個照顧祖孫起居的傭人,心安理得回了京。

孟葭讀本地的貴族學校,是她遠在北京的親生父親安排的。

她姿容身段都出挑,穿整齊劃一、看不出扁圓胖瘦的白色校服裙,也比同齡的小姑娘鮮活亮眼。

孟葭在這方麵已經算遲鈍,到高中才隱約懂得男女同學之間,那一些晦澀不便言,提起來微微臉紅的事。偶爾放了學,也有鄰班的男生在路上攔住她,紅著臉表白,請她食冰,往她書桌裡塞貴重的禮物。

但外婆在這方麵管教得非常嚴。有一次在她書包裡翻到情書,氣急敗壞地找到學校,要求班主任查出來,這個耽誤她外孫女學業的男孩子是誰,請一定要給他處分。

就連孟葭自己,也被黃梧妹罰抄了一百遍字帖,抄得她手發抖。偏她性子倔得很,這樣也不說一聲錯,更不喊累。

盛夏酷暑天,室內氣溫三十五六度。

她汗流浹背地站在書桌前,姿勢端正地握支羊毫筆,懸著腕,寫一手標準的簪花小楷。

孟葭一邊寫,她外婆就在旁邊說,男人沒一個好東西,看看你媽媽就知道了。

她想說外婆的擔心未免多餘。

孟葭的成長經曆,不足為外人道的身世,皆使她早慧,一顆心已被層層包裹住,這是她從自己的媽媽身上,剝離出的自我保護機製,以免遭受類似她父親式的傷害。

打那以後,也再無男同學敢招惹孟葭,都怕了她這個厲害的外婆。

在去北京念書這件事上,孟葭存了自己的私心。

她長到十八歲,就見過孟維鈞一麵,隔得很遠,隻覺得他威嚴。她想去見見他,看這個讓她媽媽迷戀了小半輩子,最後變得瘋癲不記事,自殺在一個初春早晨的書生,到底是什麼樣子。

看看那個,叫媽媽去了就不肯回來,折磨、埋葬了她一生的北京,究竟多光怪陸離。

張媽買完菜,提著竹片編的籃子跨進院門,“喲,早飯還沒吃,就先哭上了?”

黃梧妹抹把眼淚,推開孟葭,和她一起進了廚房,“你是越老怪話越多。”

張媽坐在小板凳上,把新鮮蔬菜一樣樣取出來,“等葭葭一走,這個家裡,就剩我們兩個老太婆了。”

張媽領著孟維鈞的薪水,在黃家照顧祖孫倆十餘年。黃梧妹待她,早已如家人親厚。

她看黃梧妹摘下手鐲和戒指,小心拿手帕包了,放在料理台上。

張媽猜她大約要下廚,攔了一把,“老太太,您還是去歇著吧,要做什麼,吩咐我就行了。”

黃梧妹說沒事,“葭葭沒兩天就要走了,我再做兩道她愛吃的。”

張媽利落地處理菜葉,拿清水漂洗,她道,“您也不用太擔心,孟院長總歸是她的父親,血濃於水,不至於不認的。”

“我的外孫女,要那個陳世美認什麼認!”黃梧妹當即啐了一口,“葭葭也不是要去認親的。”

張媽笑起來。黃梧妹雖然上了年紀,但眉眼之間,還瞧得出五分年輕時的俏麗,倒退個幾十年,黃家在香港仍風光的時候,也是天不亮就打點夜禮服、小皮鞋,等著富家子上門來接她去淺水灣遊泳,日頭落下來,再往麗都飯店吃飯、跳舞的角兒。

孟葭得了外婆七八分真傳,又多讀幾本書,在明媚的春綃底色上,額外生出臨水照花的莊雅來。

到晚飯時,黃梧妹的那一道文昌雞才端上桌。孟葭想哄她外婆高興,特意多添了一碗飯,連配料裡的火腿、雞肝都吃個精光。

胡吃海塞過後,孟葭鬨起了胃脹,哎唷大半晌。張媽給她煮消食茶,她手腳細,一樣樣藥材往裡加,孟葭就坐在廚房裡等。

張媽一邊攪動紫砂罐,“剛才我就想攔著你,吃那麼多,害了饞癆病一樣的。”

孟葭走來走去,揉著肚子,“你沒看外婆笑得有多歡啊,我是不是很孝順?”

“你要真是孝順,就不該去北京,”張媽左右張望了一遍,確定無人,才壓低了聲音說,“這話我不敢跟老太太說,我在譚家做過兩年事,那位太太可不是好相處的。”

張媽經孟維鈞的手精挑細選,是在深宅大院裡,見過貴人們出入上下的,說話也格外注意分寸。

孟葭端著瓷盞,她嘴圈成圓形,輕吹了吹,“孟院長很怕她嗎?”

她不叫爸爸。